【101】晉江文學(xué)城獨家發(fā)表
今年國子監(jiān)許是考慮到監(jiān)中多了很多出門在外不能歸家的優(yōu)監(jiān)生, 因而二十八那天, 國子監(jiān)提前給各位優(yōu)監(jiān)生發(fā)了白銀五兩, 半袋子米面后, 就宣布國子監(jiān)正式休沐。 冬日陰冷而又漫長, 過了大小寒后, 上京城簌簌的大雪下個不停, 屋外大雪紛飛,整個上京城似乎都被籠罩上一層白棉被,雪窖冰天, 凍骨的北風(fēng)呼嘯怒號,似是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在京城上空肆意疾奔。 大抵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即將到來,街面上雖寒風(fēng)刺骨, 大街小巷上卻人流如潮, 各鋪面攤子上四處張燈結(jié)彩,喜慶的紅字對聯(lián)福紙迎著風(fēng)雪飄揚。 入了夜, 街道兩側(cè)掛滿了紅通通的小燈籠, 在漆黑的冷夜里將上京城裝飾著異常明亮, 登于高處遙望, 真真是一個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盛況之景。 國子監(jiān)休沐后, 謝行儉和魏氏兄弟因為還要趕明天去武英侯府的禮物, 所以顧不上去街上鬧一鬧辭舊迎新的燈火節(jié)。 回到家后,三人就一直窩在東廂房里。 謝行儉買的這棟宅院的院墻前兩日終于完工,因而王多麥也就不用呆在家里監(jiān)工, 正好謝行儉他們回來了, 王多麥想著去外面囤點過年的年貨,除了魏席坤,剩下的幾人今年都是頭一回在外過年,如今雖然不能與千里之外的家人團聚,但年總是要過的。 京城的市集比雁平要熱鬧的多,王多麥采買的東西很多,一連跑了四五趟家,才將要買的吃食貨品買齊全。 這頭,謝行儉穿著一身輕便的薄襖坐在書桌前,魏氏兄弟則貓在床坑上,腿上蓋著暖和和的被褥,身子被炭火烘的舒舒服服。 被褥上盛放著一頂小茶幾,桌面擺放了很多魏氏兄弟從雁平帶過來的干貨吃食,有焦香的爆炒茴香豆、風(fēng)干的辣野豬rou干、還有流口水的香辣野雞撕rou,一堆辣火火的吃食吃得魏氏兄弟兩人直嘬嘴。 屋內(nèi)rou香四溢,書桌前的謝行儉卻絲毫不受美食誘惑,只見他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執(zhí)起筆,擰著眉頭紋絲不動的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筆直。 魏席時丟了一顆脆花生進嘴,邊嚼著邊給魏席坤使眼色,兩兄弟擠眉弄眼半天,最終一番無聲交戰(zhàn)后,魏席坤敗下陣來。 魏席坤只好下了床,慢慢吞吞的移至謝行儉的書桌前,定眼一眼,隨后魏席坤雙手抱胸,挑眉戲謔道:“小叔,你都想了好幾天了,咋還沒動筆?。俊?/br> 謝行儉眉頭緊鎖,白紙被筆桿上的墨汁染壞了好幾張,他換了一張又一張,可就是無從下筆,腦子里一團漿糊。 魏席坤繞到另一側(cè),攤開謝行儉丟棄在書籃里的廢紙,幾乎每一張紙上都只有一堆濃黑的墨汁,上面見不到任何的字樣。 “小叔,”魏席坤納悶,“咱們?nèi)坏罍?zhǔn)備的,我和時哥兒一人提了一副字畫,我還以為你跟我們一樣呢,怎么你憋了好幾天一個字都沒寫出來?” 謝行儉吐出一口郁氣,將毛筆丟回去,癱在椅子上嘆息,“是啊,我一個字都沒寫——” “為啥啊?”魏席坤問,“即便一時想不出好的詩詞,小叔你就隨便畫一副畫即可,現(xiàn)在不興畫卷上一定要題詞的。” 聽到這話,謝行儉復(fù)又嘆氣。 “畫不出來?!?/br> “啥?”魏席坤聞言瞠目結(jié)舌,就連床上的魏席時都驚的跳了下來。 “你說你不會畫畫?”魏席時眼睛瞪得如牛眼。 “不是吧?”魏席時表示懷疑,“縣學(xué)雖沒有教授過丹青課業(yè),但咱們每日執(zhí)筆寫字的,總歸是能描出一兩副山水畫的,心中存有山丘溝壑,下筆照著來就行,怎么就不會了?” 謝行儉兩手一攤,表示他腦中空蕩蕩,沒有一點頭緒。 他驀地想起在稱頌館小課堂上,于天嵐問他可會騎大馬、射長箭,他頗為自信的說六藝他雖涉及的淺,但日后有機會了總會學(xué)出成就。 謝行儉瞥了一眼桌上褶皺的白紙,頓時覺得臉被甩的啪啪做響,好疼。 他連最基礎(chǔ)的丹青圖都描不出一二副,更別提有難度的射箭騎馬了。 “羅兄帖子昨兒就送過來了,邀請咱們?nèi)ノ溆⒑罡p雪,這眼看著天都快黑了,小叔你還沒畫好,這可怎么辦?”魏席坤抓抓腦袋瓜。 “畫不出來就算了?!蔽合瘯r見謝行儉這兩日為了憋出畫,憔悴的眼底烏青露出了一大塊。 忽而魏席時腦中靈光一閃,“行儉,干脆你就寫幾首詩算了,現(xiàn)在京城外雪花飄飄,你何不以雪為題,寫幾首應(yīng)景的瑞雪詩送給羅兄,羅兄為人和善,定不會計較于你?!?/br> 謝行儉瞇著眼不說話,旁邊的魏席坤咳了一聲,“詩……就更算了吧,小叔他作詩,咳……” 魏席時聞言,猛然聯(lián)想到在縣學(xué)的時候,每每林教諭上詩賦課,謝行儉坐在那就如有火燒一般,抓耳撓腮大半天才能寫出一兩首詩文。 魏席時訕訕的笑兩聲,斂著氣息道:“實在不行,你就去外面買點京城的禮品送過去。” 謝行儉眼睛一亮,反正他死磕是做不出上得臺面的丹青和詩文,何不直接買點包裝好的禮品送過去就是了。 正當(dāng)他嘴角浮起如釋重負(fù)的笑容時,王多麥拎著一堆年貨走進來,聽到禮品,以為三人年后要走人戶。 便笑著道:“今日京城各大商鋪就像沾了糖塊的蜂蜜一般,好些人嗅著味買,你瞧,我樣樣都買了一點回來?!?/br> 三人湊上前看了一眼,都是一些簡易包裝的吃食。 謝行儉心頭一動,問道:“可有新奇的東西嗎?能拿出手送禮的?!?/br> “送禮?”王多麥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年后回籮送禮的當(dāng)然有啊,酥rou餅、發(fā)糕團、如意糕、吉祥酥……” 王多麥列出了一堆名字好聽的點心,最后還不忘補上一句,“這兩天外頭賣的最緊俏的就是梅花香,聽說是采了雪中盛開的寒梅釀制而成……” 謝行儉咽了咽口水,王多麥見眾人對梅花香頗感興趣,便小心翼翼的從旁邊的背簍里取出梅花香。 甫一端上桌,一股梅花的淡淡冷香飄散開來。 “京城不愧是大地方,一個吃食竟然這般賞心悅目?!蔽合瘯r笑的拍手叫好。 魏席坤呼吸一頓,贊道:“你不說是吃食,我還以為是一棵盆中臘梅呢!” 謝行儉乍一看到梅花香,心里和魏席坤的想法一樣。 “表哥,你確定這是吃食?”謝行儉指著面前的小盆栽,不敢置信的問道。 王多麥笑應(yīng)道:“就是吃食啊,是京城南邊一家老字號糕點鋪子的新品,每日就賣十份,只賣兩日,我今個運氣巧,搶到手一份,可別小瞧這一份,這可是今年最后一份?!?/br> 謝行儉微閉眼嗅著鼻尖的清香,‘梅花香’盆栽足有半米來高,茶褐色灌木扭曲的向兩邊延伸,上面掛滿了一簇簇紅色花骨朵。 不仔細(xì)看,和真的臘梅樹沒什么兩樣。 最喜人的是,臘梅旁還插有幾束矮小的南天竹,臘梅枝干光禿禿的,顏色顯得單調(diào),如今旁邊有了一團綠意,倒凸顯的生機盎然。 “紅花綠葉,做這點心之人定是有一顆七巧玲瓏心,臘梅和南天竹揉搓的栩栩如生,此番作為真是別出心裁。”謝行儉嘆道。 “何不就將這梅花香送給羅兄?”魏席時建議道。 “武英侯府雖是武將出身,但羅兄自小讀書,必定會愛上這雅致的梅花糕點,且不說他喜不喜歡吃甜品,就單論梅花香的外形,擺在書房只顧看著,就舒心不已?!?/br> 謝行儉點點頭,讀書人之間送‘花中君子四友’,更多的是將四友所秉持的品格加持在對方身上。 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與武將出身的清貴世家公子哥羅郁卓相得益彰,而且羅郁卓為人機警仗義,身上不乏有梅花傲氣。 王多麥見謝行儉有意向?qū)⒚坊ㄏ闼腿ノ溆⒑罡?,便說趁著閉市前去外頭買個好看的禮盒。 謝行儉突然喊住王多麥。 王多麥剎住腳,“咋?是不是送去貴人家的禮盒有講究?你說,我聽著,我等會照著買來?!?/br> “不是,”謝行儉沉吟道,“羅家簪纓世家,這梅花香在我們眼里算是鳳毛麟角的奇物,可在武英侯府會不會是俯拾皆是的泛泛之物?” 魏氏兄弟聞言都陷入沉思,對啊,這又不是真的稀有梅花盆栽,不過是個新奇的吃食,羅郁卓連皇家的郡主都娶回去了,這天底下還有什么是他沒見過,沒嘗過的。 到時候,謝行儉拎著梅花香上門,怕是要被武英侯府的下人笑歪了嘴,這種大街上到處都有的吃食也敢送來侯爵府。 王多麥還以為是什么重要的事呢,聽完謝行儉絮絮叨叨的擔(dān)憂后,他失笑道:“甭?lián)臎]面子——” 謝行儉糾正,“不是面子問題……” 好歹是第一回去羅家,總歸禮物上要下點心意,別整的讓人笑話,無關(guān)面子高低,這是禮節(jié)性問題。 敢問你拿著滿大街到處都能買到的便宜東西去人家做客,人家心里笑嘻嘻,恐怕背地里會埋怨你不將人家放在眼里。 王多麥一拍大腿,“這可是余芳齋新出的吃食,別說羅公子吃過,我敢保證,這梅花香他絕對沒見過?!?/br> “此話怎講?”謝行儉來了興趣,笑著問王多麥。 “余芳齋每日會出十五不等的各類糕點,梅花香是這兩天才推出的新品,我聽掌柜的說,昨兒的梅花香全被京城的一商戶人家搶著買回了家,其余人一口都沒吃上?!?/br> “買客不滿意,所以掌柜的今兒定了規(guī)矩,一人最多買兩個,我排隊的時候,正好梅花香開鍋,站我前頭的幾人買走了梅花香,只留了一個給我,嘿,你說這事巧的,前頭買走梅花香的還是昨兒那富商,只因他家女兒多,又吵著喜歡這新鮮玩意,所以富商一連喊了好幾個小廝在那蹲點排隊。” “反正,梅花香從蒸爐出來到賣出去,那侯爵府都沒人買過,而且掌柜的說了,明個余芳齋要關(guān)門過年,想來更不會有梅花香買了!” “如此甚好!”謝行儉笑的雙眸晶亮,“物以稀為貴,表哥,你且?guī)臀屹I一個大一點的紅木食盒,明日我就拎梅花香去武英侯府。” 王多麥笑著應(yīng)聲,換上斗笠大氅后,踩著大雪上了街。 謝行儉解決了一樁事,心情立馬舒暢了不少,他仔細(xì)瞧著,花梗上的梅花鱗片紋形都雕刻的清晰可見,可見余芳齋的吃食師傅們手藝如何了得。 禮物一經(jīng)敲定,謝行儉便將桌上的筆墨收起來,端起炭火上燒的咕嚕咕嚕響的銅壺,給魏氏兄弟泡上一盞濃茶。 “總吃這些干貨,小心上火。”謝行儉笑的將茶盞推到床上小茶幾上,“屋子里火氣旺盛,眼下大冬天的,窗戶又不能常打開通通風(fēng),你們再這樣胡吃海塞的吃零嘴兒,小心嘴角長水泡,到時候大年飯都吃不了,看你們怎么辦?” 謝行儉說完,就將桌上僅有的火辣豬rou干攬到自己懷里,還故作良善的笑道,“豬rou干嚼著牙齒累,我就好人做到底幫你們消一些?!?/br> 魏席坤吹了一口茶水,差點燙到嘴巴,“小叔,你想吃就說……這些是我和時哥兒特意留給你的?!?/br> “哈哈哈,”魏席時笑的前仰后合,“以往也沒見你這般,怎么來了趟京城,行儉你的臉皮越發(fā)厚實了?!?/br> 謝行儉手肘撐在折起的膝蓋上,嘴巴里使勁的咬著豬rou干,豬rou干rou質(zhì)緊實,再加上長時間的暴曬晾干,塞進嘴里要咬十幾二十下才能將rou嚼爛。 吃豬rou干,需要一口好牙,而且還要有耐心細(xì)嚼慢咽。 不過豬rou干外層涂滿了干辣椒粉,嚼起來咸鮮誘人,令人吃了一塊還想吃第二塊。 謝行儉才不管魏氏兄弟的調(diào)侃呢,他今天一天都在思考繪畫的事,零嘴兒碰都沒碰,好不容易閑下來了,可不得將之前沒吃上的東西補回來。 * 武英侯府東邊后院。 屋內(nèi),燒的通紅的小火爐不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炸響聲,羅棠笙捧著書神智有些恍惚,困倦的嬌眼半瞇著,纖纖如嫩荑的玉手抻著下巴,小腦袋有一下沒一下的打著瞌睡。 忽而,垂花門處跑進一個身穿褐色夾襖的小丫鬟,進了回廊拍打掉身上的積雪后,方哆哆嗦嗦的挽起防寒簾幕。 “小姐?!?/br> 汀蘭放輕腳步,走至羅棠笙近前福了福禮,“奴婢剛跑了一趟余芳齋,可事兒不趕巧,余芳齋大門落了鎖,問旁邊攤位的人,說余芳齋掌柜的急著回鞏丘郡過年,所以早早的就打了烊?!?/br> 羅棠笙聞言眼睫輕顫,睜開眼瞥見丫鬟汀蘭欲言又止,眼神掙扎,羅棠笙合上書挑眉含笑,“不過是沒買到我說的糕點罷了,瞧把你嚇的,你又不是才來我身邊伺候,小姐我這些年待你如何?且你不是頭一回辦事不利,我可說過你一句不是?” 汀蘭眼眶微紅,蹲下身倚靠在羅棠笙腳下,委屈巴巴道:“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奴婢心里感激著呢,奴婢難過是因為小姐待奴婢太好了,而奴婢卻不能好好報答小姐,今個隔壁院的芙姐兒炫耀去聞家吃上了余芳齋新出的糕點,還拎了半盒回來故意在您面前張牙舞爪的賣弄,真真氣人,打量誰吃不起余芳齋的點心是的?!?/br> 羅棠笙輕笑了幾聲,伸手將身邊丫鬟拉起來,“不過是塊點心罷了,由得你這般傷心。” 汀蘭抹掉眼淚,哭著直打嗝。 “小姐,您是這侯府正經(jīng)的小姐,有什么東西能落在芙姐兒后頭,余芳齋吃食新奇,奴婢本想著去搶買一份回來,誰知,慢了一步……” 說著,又開始哭。 羅棠笙見不慣身邊的人矯情,甩過去一張帕子,淡淡道:“擦擦!芙姐兒怕是早就知道余芳齋打烊的事,故意勾著你白跑一趟,你明知她不懷好心,作甚還理她,由著她獨吠便是?!?/br> 汀蘭見羅棠笙臉上笑容不見,便知小姐不想再談余芳齋的事。 汀蘭吸吸鼻子,福禮道:“小姐,剛才卓少爺著身邊的小廝過來回話,說明兒前院卓少爺會宴請國子監(jiān)的同窗過來賞雪,問小姐可去?” “小卓逾越了,都是外男,我一個姑娘家去干嘛?”羅棠笙眉宇輕皺,擺擺手說不去。 汀蘭想起卓少爺那邊的囑咐,便又道:“小姐,奴婢原也覺得卓少爺此舉不妥,可傳話的小廝說,卓少爺特意交代過,來的人是小姐認(rèn)識的人,且……” 汀蘭紅著臉不敢再往下說,實在是羞于說出口。 羅棠笙雙眸抬起,“且什么?” 見汀蘭臉色的紅暈蔓延至耳后,羅棠笙心思一動,立馬站起身挑起小丫鬟的下巴,逼問道,“小卓的同窗可是雁平來的?” 汀蘭被羅棠笙猛然蹭的一下站起來嚇的臉上紅暈倏地退去,呆呆的點頭,“似乎是的,只說是前段時間上京的學(xué)子,路上有幸偶遇,遂請他們來侯府樂一樂?!?/br> 是他嗎? 羅棠笙腦中快速的閃過一張青澀俊俏的少年臉,想到這里,少女的一顆心砰砰直跳。 “可說了明日何時?”羅棠笙使勁壓著嘴角的笑容問汀蘭。 汀蘭見小姐高興,也顧不上好奇來人的身份,笑應(yīng)道:“外面雪天路滑,估計卓少爺請的客人住的遠(yuǎn),所以就定在巳時一刻,到時候奴婢陪著小姐去就是?!?/br> “巳時一刻?!绷_棠笙呢喃。 “還有時間,”羅棠笙突然道,“汀蘭,你陪我去摘些雪梅花,等會再去小廚房炒些毛峰茶來,將它們烘一晚上,明日好給小卓的客人泡一壺雪梅茶?!?/br> 說著,羅棠笙就催促著汀蘭去拿杯盞,她自己則快步的撩起裙角往院子外面走。 汀蘭跺跺腳,轉(zhuǎn)身急道:“小姐,外面都快黑了,您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