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吧。

    遠處有金鈴聲隨風(fēng)而來，南時將最后一口煙抽完了，踩滅了煙蒂，馬車也停到了他的跟前。一只如竹如玉的手掀開了竹簾，露出了池幽的下顎線：“上來。”

    “見過師兄?！蹦蠒r如常一般的笑了笑，登上了馬車。

    他上了車，就打算開口說一說今天的這件事情，要如何和他解釋誤會是怎么發(fā)生的，又是怎么陰差陽錯的，就當沒有發(fā)現(xiàn)輕雨的異常，也沒有發(fā)現(xiàn)池幽的順水推舟：“今天這事兒……”

    池幽神態(tài)閑適威儀，只是淡淡的說：“回去再說?！?/br>
    “是，師兄?！蹦蠒r應(yīng)道，轉(zhuǎn)而又笑：“這么要緊的事情師兄你都不好奇的嗎？”

    池幽答道：“不好奇?！?/br>
    “好吧?！蹦蠒r悻悻的道。

    馬車走的是鬼道，比高速要快一些，他們在一個小時后就回到了s市老宅，南時方想說話，卻又聽池幽解釋道：“服侍少爺去洗漱?！?/br>
    “是?！鼻搴討?yīng)了一聲，便向南時走了過來，南時想要說什么，嘴唇微動，池幽接著道：“南時，你先去洗漱休息，待養(yǎng)足精神再來見我?！?/br>
    南時只好應(yīng)是，跟隨清河前去洗漱。

    清河帶著他去了院后的溫泉，南時口中一片苦澀，罕見的召了人來幫忙洗漱，他累得一根指尖都不想動。

    兩三個仆婢手法輕柔地替他洗了頭，又吹干了頭發(fā)，甚至還替他做了個按摩，可惜再怎么拖延，終有洗漱完畢的時候。

    南時披上衣服，將自己收拾干凈，大步往池幽所在走去，剛走兩步，卻眼前一黑，險些摔了下去，一旁的傾影連忙扶住他，揮退了其他仆婢，小聲的對南時說：“少爺，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南時搖了搖頭，他現(xiàn)在要是能睡著才有鬼了：“先去花廳吧，備點清淡點的食物，我先吃些?！?/br>
    他安撫地看向了傾影：“……估摸著是今天趕路趕得太累了，昨天沒睡好。不是多大事兒，師兄也沒放在心上，要是師兄真的生氣了我還能擱這兒杵著？”

    “沒事兒?！蹦蠒r還有心情俏皮地向傾影眨了眨眼：“一會兒你別跟進去了，先去替我備好傷藥，一頓打還是跑不了的?！?/br>
    傾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安慰南時：“都是意外，當時那個情況，你又不是故意的，手上就那么一件東西，那本就是山主給你防身用的，危急的時候不用，還等什么時候用？”

    “就是少爺你這個暗器手法還得再練練，平時讓你不要逃課，你就是不聽，現(xiàn)在后悔了吧？”正常情況下，要是讓她們來，那手串飛出去絕對能打掉銅牌后同牌子一道飛出去，而不是打完了銅牌自個兒就落進了火盆。

    南時這是暗器功夫不到家??！

    南時也笑了：“行了，別扶著我了，能自己走，你去替我叫點吃的吧，我真的餓了，讓師兄久等也不好?！?/br>
    “好?！眱A影松開了他的胳膊，轉(zhuǎn)身去安排了。

    南時一路到了花廳，沒等多久飯菜就準備好了，果真清淡。南時食不知味的喝了一碗粥，又吃了兩個野菌子包子墊了墊，也未久留，就去了池幽那邊。

    “師兄，我來了?！蹦蠒r行了個禮，然后撩起下擺，端端正正的跪在了池幽的身邊。

    “休息夠了？”池幽神態(tài)并不見什么端倪，如同往常一般的問道。

    南時回答道：“嗯，吃過了，還歇了一會兒才來的?！?/br>
    “嗯。”池幽放下書卷：“你可以說了?！?/br>
    南時低著頭，咬了咬下唇：“是意外，當時我阿婆要給我結(jié)陰親，我發(fā)現(xiàn)不對趕回去的時候東西都要落到盆子里了，我手頭沒有其他東西，只能用師兄給我的手串擋住了。”

    “暗器功夫不到家，別人的東西被我打飛了出去，但手串落入了火盆……結(jié)果您知道了?！?/br>
    池幽清清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嗯?！?/br>
    “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南時口中一片腥甜，也不知道咬到了哪里，他的下巴幾乎已經(jīng)到了胸前：“沒有了，就是這樣，師兄，是我的錯，累得師兄和我結(jié)成婚契?！?/br>
    池幽問道：“那你待如何？”

    南時注意到池幽的手邊放著幾樣?xùn)|西：一對金鐲子，一本婚書，一張庚帖。

    撕毀婚書，燒了庚帖，如同在夢里對那位何將軍所做一樣，毀了這兩樣，事情也就結(jié)了。

    南時張了張口，試圖將這八個字說出來，喉間卻一片干澀。他閉了閉眼睛，刻意帶著一二分輕松的道：“撕了婚書，燒了庚帖不就可以了嗎？”

    這聲音，嘶啞得沒辦法聽，但南時仍舊說了，還得輕輕松松的說。

    至于聲音，就當是他剛吃飯的時候忘了喝水吧。

    “嗯，此法不錯?！背赜挠謫枺骸澳禽p雨又如何解決？”

    “……輕雨失職，送她去投胎吧?！蹦蠒r低低地說道。

    池幽微微頷首，似是同意他的說法，輕飄飄的道：“南時，你為何一直低著頭？”

    因為他明知道輕雨很有可能是受了池幽的命令，此時此刻卻昧著良心要她做他們之間的替死鬼。

    投了胎，這一樁子事就被壓了下去，除非池幽再提，否則絕無第二人知曉。傾影、晴嵐只知道后面的事情，就算是有所猜測，也絕對猜不到是池幽知道他喜歡他，才授意順水推舟。

    萬事皆休。

    “師兄，我脖子疼?！蹦蠒r抱怨了一聲：“或許是今天開車的時間太久了，脖子酸得沒法說。”

    池幽道：“南時，抬頭，不要讓我說第三遍?！?/br>
    南時沒有抬頭。

    下一刻，池幽凝眉抓住了他的下巴，狠狠地抬了起來，他注視著南時有些發(fā)紅的眼眶，問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南時動了動嘴唇，艱難的解釋道：“是剛剛洗澡的時候，眼睛里進了泡沫……”

    池幽冷冷的看著他：“既是如此，那便這樣吧?！?/br>
    “南時，你做事有失周密，禍及尊長，我罰你閉門思過半年，你可有話？”

    “沒有?！蹦蠒r答道。

    池幽松開了手指，看著南時下巴上那一道顯眼的紅痕，頷首道：“起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br>
    “是，師兄?！蹦蠒r再度行了一禮，起了身：“南時告辭。”

    他退了兩步，轉(zhuǎn)身欲走，手指觸碰在了冰涼的門框上。

    南時突然回首道：“師兄，你是不是知道了？”

    第168章

    池幽眉目微動, 沉寂一瞬，帶著一種南時未知的情緒，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了, 你待如何？”

    “……”南時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他知道什么樣才是最好的, 他就不該問這一句, 他就該服從池幽的安排，離開, 回房休息, 閉門不出, 然后等著哪一日收到池幽離去的消息。

    可是他忍不住。

    情緒要比理智更直接的控制大腦，他只想問問池幽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哪里露出了馬腳, 為什么池幽不直接和他說呢？要用這樣迂回的方式，警告他，訓(xùn)斥他。

    他寧愿面對的是池幽的戒尺, 而非這樣不動聲色的疏遠。

    就算是知道有可能緊接著要面臨的是池幽的暴怒，甚至有可能迎接他的是死亡, 是魂飛魄散, 他還是想問一問。

    問一問吧，不問, 這輩子都不會甘心的。

    南時慢慢地闔上了已經(jīng)開了一半的大門，現(xiàn)在扭頭就走還來得及，問不問？

    問，甘心了, 卻也死心了，池幽縱然殺他的概率很小, 卻終究是再無相見之日。

    不問，雖不甘心，師兄弟、師徒之間的情分卻保全了，日后還能見他一面，說上兩句話。

    問，還是不問？

    南時幾乎已經(jīng)放棄了即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轉(zhuǎn)身出去，卻聽見了池幽的聲音：“南時，你有什么想說的？”

    南時猛然看向了池幽，三兩步就到了他的身邊，有些話根本無法受大腦的控制，脫口而出：“我想問師兄，既然知道我喜歡你，為什么要給我安排這樁婚事！我縱有錯處，任由你處罰，我絕無二話，為什么要默認這樁婚事！”

    “你為什么就不能當做不知道？你知道的，我絕不會說的……我怎么敢對你說？”南時艱難的道：“我怎么敢冒犯你呢，師兄？你就裝作不知道，我們依舊能好好的過下去，你不是很喜歡我陪著你嗎？給你逗樂子，陪你說說話，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你知道呢？你不知道，我一輩子都能陪在你的身邊，一輩子都當你的師弟，當你的徒弟，不好嗎？師兄！”

    “你為什么不能當做不知道？！”說到最后，他的喉嚨已經(jīng)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真難看，南時。你有什么資格對池幽這么說？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腦內(nèi)回響著，不斷地嘲笑著他。

    池幽依然平靜的看著他，即使面對南時逼問，他仍是絲毫不見怒意：“南時，我調(diào)教你良久，不是讓你給人當個玩意兒，當個臠寵的?！?/br>
    “我沒覺得給你當個玩意兒當個臠寵有什么不好！”南時說罷，突然跪了下來，深呼吸了兩次，努力裝作冷靜下來的樣子道：“抱歉，師兄，是我失言，我……甘愿領(lǐng)罰?！?/br>
    他閉上了眼睛。

    南時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壓了幾乎半年的心事一朝說出口，就如同懸在頭頂?shù)腻幍督K于落了下來一樣，雖死，卻痛快了。

    不會再有以后了，這樣也很好。

    池幽沉默了良久，問道：“什么時候的事情？”

    南時平靜的答道：“過年的時候?！?/br>
    “為什么？”

    南時想了想，睜眼看向了池幽：“我怎么知道？我也想知道。”

    他重復(fù)了一遍：“我也想知道為什么……可能我就是個眼皮子淺的畜生，看見自家尊長長得好便起了歹心也是說不定的?！?/br>
    “不要說氣話，南時?！背赜牡途彽牡溃骸叭f事總有因果，不存在毫無由來的感情?！?/br>
    “……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你對我太好了。”南時扯了扯嘴角，試圖露出一個笑容，卻以失敗告終。

    “不要再問我了，師兄，你任打任殺，我絕無二話?！蹦蠒r想要抬手去觸碰池幽放在膝上的手，卻只是小指抽動了一下，便沒有再動作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別問了，求你別問了……給我留兩分顏面好不好？”

    池幽卻又問了一句：“你的河圖呢？”

    “……我洗漱的時候讓傾影帶回去了。”南時一身利落，毫無佩飾，他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他就是這么做了。

    有河圖在手，他若是想反抗，池幽未必能一擊殺他得手，若是沒有，百死無生。他想賭一把，賭池幽對他到底有沒有幾分感情……親情也是好的。

    池幽慢慢地說：“你覺得我會殺你？故而抱有死志？你出門之時，為何還要多問我一句？如你所說，你不問，我也便當不知情，我們師兄弟之間情份依舊，你為何要問？”

    “……因為我不甘心。”南時低聲道：“我料到你可能知道了，便打定主意不問，可是兩片嘴皮子不聽使喚，想到日后可能不會再見到師兄了，就忍不住多問了一句，也好死個明白。”

    “后悔嗎？”

    “后悔。”南時頓了頓：“可也不那么后悔?！?/br>
    說罷，整個空間陷入了寂靜。

    南時其實很想再看看池幽，看一眼少一眼，但他卻也要為奶奶考慮，他不想死的，再看一眼，萬一惹怒了池幽呢？一掌殺他倒是沒什么，他奶奶中年喪子喪媳，晚年喪孫，日后要怎么過？更何況還有一個不知道在哪的頤和仙？

    生活不是只有愛情，總有那么多牽牽絆絆，不是那么輕易就能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