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她說得對，像你這樣的人，只要女人長了眼，斷然看不上你。

    什么是男人，大男人自當(dāng)心懷家國天下，外能保家衛(wèi)國，內(nèi)能護著妻兒老小，姐妹兄弟。

    只知道欺負(fù)婦孺，看不起婦孺之人，就等于看不上生自己的母親，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也能妄稱為讀書人，滾回去跪在你祖宗牌位前好生反省，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出來！”

    中年酸儒臉色煞白，雙腿瑟瑟發(fā)抖，腳底有不明水漬漸漸散開。周圍眼尖的聰明人，看到康熙常服上繡著的暗龍紋，悄然溜得飛快，有膽小的，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不斷磕頭求饒。

    康熙看得眉心緊擰，悄然瞪了萬柳一眼，說道：“走吧，跟這些上不得臺面的人吵什么，沒得浪費了唇舌?！?/br>
    萬柳回瞪了回去，跟在他身邊一起去找十二，問道：“皇上怎么來了？”

    康熙笑著道：“我不來，你豈不是要與人打起來？”

    萬柳嘻嘻一笑，說道：“我哪里會打起來，我想著讓護衛(wèi)把他脫光扔到大明湖去，又怕他污了湖水?！?/br>
    康熙失笑搖搖頭，感慨萬分地道：“看來你以前還對我口下留情了，你這小嘴厲害的，罵得那人差點就要羞愧而亡。不過這種嘩眾取寵的小人，惹到了你也是活該。”

    萬柳愣住，那個中年酸儒是想在康熙面前表現(xiàn)，所以才拿她下了手？真是個十足蠢貨，她悻悻道了聲晦氣，惹得康熙又笑：“你想明白了？”

    萬柳自嘲一笑，說道：“我又不是跟他一樣蠢?！?/br>
    她腦子一轉(zhuǎn)，旋即靠近他，眨著眼睛道：“皇上不生氣？奴才是說，周圍已有聰明人也認(rèn)出了皇上，奴才當(dāng)眾罵人，會不會給皇上帶來麻煩？”

    康熙斜著她：“這時候你才想到會給我?guī)砺闊?，先前罵人的時候怎么不先想了？麻煩就麻煩吧，頂多壓著折子不理會就是。

    唉，反正我也不能拿你怎樣，你惹出來的事，只能我給你擔(dān)著。還有吶，你算哪門子的奴才，我看你是我祖宗，以后就不要自稱奴才不奴才了，就你我相稱，省得我聽得刺耳。”

    萬柳臉上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沖他笑得眉眼彎彎，說道：“我遵旨，咦，少了一個字，聽起來好不習(xí)慣?！?/br>
    康熙眼角眉梢也含著笑意，借著寬大的袖口擋著，走到她身邊悄悄握住她的手，眼神溫柔聲音都溫柔至極：“我聽起來卻順耳得很，以后就不要變了?！?/br>
    第70章 正文完結(jié)

    康熙御駕一行, 經(jīng)山東至鎮(zhèn)江，無錫，蘇州, 往杭州方向而去。

    萬柳開始還擔(dān)心十二會暈船，誰知道他不管是坐船還是坐車, 照樣半點事都沒有。一路上興奮得不行, 成天想方設(shè)法往甲板上溜, 還心心念念要去河里撈魚。

    他長大后的理想，也從馬車夫變成了船夫, 外出游玩的愿望沒有變，只從駕車變成了行船。

    萬柳告訴他, 所有的河流都會匯入大海，大海比他見到的所有湖，所有河流都要寬廣。

    他聽后向往不已, 盼望著能看到大海，駕著船從河里行到海里, 再去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萬柳憂心忡忡，照著十二現(xiàn)在的想法，估計翅膀硬了之后, 就立刻要離家去翱翔, 留下她這個老母親, 每天在京城四四方方的屋子里, 守成了一塊望兒石。

    康熙一路上巡視黃河, 接見大臣，免去江南百姓陳年積欠的錢糧，百忙之中，還細(xì)心察覺到了萬柳的不開心, 問了之后得知真相，連著取笑了她好久。

    “這么點小事，都值得你放在心上？不讓他出去就是，沒有我的允許，看他敢走，老子打斷他的腿?！?/br>
    萬柳不想理會康熙，他也太簡單粗暴了。跟仗勢欺人沒什么區(qū)別，若是扼殺了孩子的天性，那就不是好父母。

    不過這個時代也沒有什么天性不天性的說法，孝順第一，父母在不遠(yuǎn)游。就算是愚孝，也得硬著頭皮上，否則風(fēng)評不好，比社死還要慘，是直接前程盡毀。

    “再說你管十二做什么，他成親以后自己開府，有自己一家子人，以后就我陪著你，老伴老伴，不就得老了好作伴？”

    萬柳不由得抬眼看過去，康熙上次被她取笑過老鼠須胡子，后來一直沒有留過，一直刮得干干凈凈。

    久而久之，朝中留須的人越來越少，就是有留的，也留多了些，整個唇上一塊都留起來，沒有再有人留嘴角可笑兩撇的樣式。

    現(xiàn)在康熙雖然眼角有些皺紋，因為常年練習(xí)騎馬射箭，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腆著肚子跟懷孕了幾個月一樣。

    加上當(dāng)了二十年皇帝，矜貴之氣十足，算得上正當(dāng)盛年，如顆剛熟透的水蜜桃，大家都惦記著上來咬上一口。

    因為他出巡未擾民讓百姓回避，一路上偶遇過不同類型環(huán)肥燕瘦的美女佳人，有幾個萬柳看得都快挪不開眼。

    她想起路上的所見所聞，不禁調(diào)侃道：“我還年輕著呢，不過至于皇上嘛，不是說男人老來俏，皇上就算沒穿龍袍，一路走來艷福仍然不淺啊?！?/br>
    康水蜜桃卻很不屑一顧，生氣地道：“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面前送，當(dāng)我沒見過世面，見到長得齊整點的都恨不得撲上去。狗東西，我要真是那般昏君，真得把他們?nèi)磕脕砜沉祟^！”

    萬柳想笑，康水蜜桃不是昏君，他也絕對不是柳下惠，會坐懷不亂，不會對美人動心。

    不過他最討厭人的是被人算計，他喜歡掌握主動，后妃都是精挑細(xì)選，宮里什么美女沒有。那些心里想法多多的官員，還真是小看了他。送到他面前的，美是美，卻沒什么獨特之處。

    他斜著萬柳：“有你一個祖宗就夠了，還想給我送些贗品來，她們哪里能與你比，你可別生氣跟我急眼啊，我可全不知情。”

    萬柳差點兒沒暈過去，這還跟她有關(guān)？

    康熙笑瞪著她：“你這是什么模樣，少跟我裝傻，不過我已經(jīng)老老實實告訴了你，省得你到時候跟我吵架的時候，又翻舊賬。”

    萬柳真覺著冤枉，她沒有那么自戀，什么他喜歡的人，最后都有她的影子，這也太狗血了。

    自從南巡之后，興許是成天關(guān)在一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突飛猛進(jìn)。

    他也不再隱瞞掩飾，好的不好的，全部真實展現(xiàn)在她面前。他對她包容，退讓，無條件寵愛，沒有任何顧忌。頗有謹(jǐn)慎克制多年之人，最后只顧縱情享樂的感覺。

    可萬柳卻無端覺得惶恐，她自認(rèn)為沒那么好，擔(dān)不起這份深情。

    她更怕的是，在他的柔情蜜意中淪陷，最后失去自我。不管在什么時代，低賤到塵埃里，都是一件非?？膳碌氖虑?。

    康熙說完，四下環(huán)顧一圈，十二這個礙事的去了蘇茉兒處，現(xiàn)在就只有他們兩人在。

    他臉上是意味深長的笑容，湊到她耳邊低聲道：“現(xiàn)在我還有點空，我就好人做到底，我們干脆睡一覺吧，睡過之后，保管你神清氣爽煩惱頓消，沒有閑心想這想那。”

    狗東西腦子里就沒個正經(jīng)，萬柳板著臉，面無表情道：“滾！”

    康熙悶聲笑個不停，站起來作勢威脅她：“你要不要??？你真不要我就走了，到時候你別后悔，再求我，我也不回來，我可忙得很！”

    萬柳抓起手邊的墊子砸過去，康熙抬手一擋，笑罵了句母夜叉，然后大步流星飛快走出去，砰一聲帶上了門。

    隨著門板輕微顫動，萬柳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越接近江南，她雖然早就有心理準(zhǔn)備，此時的江南肯定與以前完全不一樣，當(dāng)她找不到任何熟悉之處時，還是無法抑制心中的失落。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簡簡單單幾個字，她從沒有如此深刻的領(lǐng)悟。像是一記重拳，狠狠擊打在她的心上，痛得她蜷縮成一團，卻無法言說。

    十年。

    她來這個世界已整整十年。

    很多時候，她都如同身在賽博朋克的夢境里，回不去的不僅僅是家，還有從前那個無牽無掛的自己。

    門被推開一條縫，十二的胖腦袋探了進(jìn)來，萬柳朝他看去，他馬上笑彎了眼，蹬蹬跑到她面前，熟練地依偎到了她懷里。

    十二緊握的拳頭伸到她面前，然后張開，掌心里面赫然是已經(jīng)被捏得黏答答的糖，含糊地道：“額涅，給你吃，很甜。”

    萬柳聞著他身上的奶香氣，笑著捉住他的手，嘴里啊了一聲，“張開嘴?！?/br>
    十二乖乖學(xué)著她的樣子，啊了一聲，萬柳見他左右臉頰邊各塞著一顆糖，好笑地道：“誰給你的糖？”

    十二笑嘻嘻地道：“汗阿瑪，汗阿瑪讓我來額涅這里?！?/br>
    萬柳愣了下，頓時無語至極。康熙真是出息，居然拿糖收買十二，她想著想著，又旋即釋然。

    多虧有十二，能讓她從夢境里暫時醒來。

    船到了紹興府，官員早就在碼頭等待，一番磕頭寒暄之后，康熙沒有耽擱，馬不停蹄前去大禹陵祭祀。

    蘇茉兒與蔡佳氏坐船久了，身子有些不適，去到驛站就歇了下來。

    萬柳擔(dān)心她們生病，等到吃完午飯歇息起來，見她們精神尚好，才放心領(lǐng)著十二出門。

    早春的江南水鄉(xiāng)，垂楊柳綻放著新芽，河里的烏篷船來回穿梭。天氣陰沉沉，婦人們趁著天還沒有下雨，忙著在河邊漿洗衣衫，河岸上，不時有淘氣的小童追逐打鬧。

    婦人們偶爾喊一嗓子，某個小童脆生生應(yīng)一聲，然后又追著同伴跑了。

    十二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好奇地問道：“額涅，他們在說什么呀？”

    萬柳答道：“是他們的娘在說，不要弄臟了衣裳，天經(jīng)常下雨，不好曬干?！?/br>
    十二懵懵懂懂哦了一聲，問道：“額涅，我們?nèi)ツ睦锇?？?/br>
    萬柳站住，茫然看著前面的路，全然陌生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沒有百草書屋，沈園還是人家的私家宅子，在城里轉(zhuǎn)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可以停駐之處。

    最后她無意間認(rèn)出了八字橋，經(jīng)歷了千年風(fēng)雨的石橋，依舊還是那座石橋。河流兩旁的人家，也與以前一樣依河而居。

    萬柳牽著十二，慢慢踏上古老的石拱橋，不時有人從橋上經(jīng)過，偶爾會好奇打量他們這群異鄉(xiāng)人幾眼。

    十二不解地看著萬柳，問道：“額涅，我們來這里做什么呀？”

    萬柳摸了摸他的腦袋，淡淡笑著道：“額涅帶你來尋根?！?/br>
    十二不懂萬柳話里的意思，他卻很敏感，小手緊緊拽住了她的手，仰著小腦袋看著她，緊張地問道：“額涅你怎么哭啦？”

    萬柳啊了一聲，抬手撫上臉，手心處是溫?zé)岬臏I，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她拿出帕子擦拭干凈，重又笑了起來，說道：“額涅沒哭，額涅只是無聊，所以偶爾會流流眼淚?！?/br>
    十二仿佛松了口氣，抱著她的胳膊，像個小大人那般道：“我吃不到糖的時候，也會流眼淚。額涅，等我長大了，給額涅買好多糖吃?！?/br>
    萬柳低頭看著他天真無邪的臉龐，笑著道：“好，那你要慢慢長大。”

    十二又不明白了，為什么萬柳會讓他慢慢長大，不過他很快將這個高深的問題拋到了腦后，嘰嘰喳喳地道：“以后我?guī)ь~涅，坐著船去大海里玩?！?/br>
    陰沉的天終于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緩緩飄落，雨霧中，一切似夢似幻。雨撲在臉上濕噠噠寒津津，萬柳驀地笑了，下雨時陰冷濕寒的討厭，不管什么時候都沒有變。

    她牽著十二往回走，下了幾個石階，與上臺階的康熙迎面相遇。她頓了下，說道：“皇上怎么來了？”

    康熙親自打著油紙傘，將傘舉在她的頭上，深深凝視著她，說道：“我來找你，來了已有好一陣子?！?/br>
    萬柳愣了愣，笑著道：“那你怎么不早點出聲，下雨了，我們回去吧?！?/br>
    康熙低頭對十二說道：“你跟著奶嬤嬤先回去，聽話我會給你糖吃?！?/br>
    十二聽到有糖吃，咧開小嘴笑，開開心心跟著陳氏走了?？滴踹@才對萬柳說道：“我陪你走走?！?/br>
    萬柳說道：“等下不是還要趕回杭州，我們先回去吧，別耽誤了你的行程?！?/br>
    康熙側(cè)頭看著她，微笑著道：“既然你喜歡這里，難得來一趟，我們再留幾天?！?/br>
    萬柳吃驚地看著康熙，他挑了挑眉，笑道：“我是皇帝，偶爾任性一次誰敢多話，無妨，走吧?！?/br>
    萬柳垂下頭不再多言，康熙一手撐著傘，一手悄然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兩人沿著河邊安靜走著，雨下了一會停了，天氣始終陰著，空氣中都是水氣的味道。

    康熙站在河邊，見著河中慢慢搖櫓的船夫，感慨道：“江南的雨與京城的雨真是不同，京城的雨下過就不見了，這里的雨好似一直都在，在面前化不開。

    這些船夫常年都在河中討生活，只怕身上都從未干過。我不喜歡這種天氣，你與我一樣，在京城出生長大，為什么會喜歡這里？”

    萬柳默然片刻，說道：“興許前輩子我就是這里的人吧?！?/br>
    康熙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的臉，眼神探究，說道：“先前我看了你很久，你哭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流淚，你從沒有為我流過淚。你為什么會傷心，我對你是不是不夠好？你可有什么不滿意之處？

    每次問你，你極少正面回答我。我知道你從沒有說過真話，你對我根本不認(rèn)真，可我瞧著你的模樣，好似對自己也不認(rèn)真。你的眉心從未舒展過，你總是笑，有時候笑起來卻好似在哭。為什么你有這么多左右為難，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