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柳也面無表情盯著他，看他的神情，想必已經(jīng)在里面想好了說辭。

    果然，他走過來坐下，語重心長地道：“你不能每次都為了些芝麻大點(diǎn)兒的小事就跟我急，咱們都這么久沒見了，見到之后就該好好述說離別之情。

    你就是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亂想，這點(diǎn)不好，一定得改?！?/br>
    萬柳不理他的左言他顧，直接道：“皇上出爾反爾，本來說好要帶其他姐妹去的，來了萬壽宮一趟，突然所有人都不帶了。

    你讓別人怎么想？太皇太后也沒有過問，由著皇上胡來？”

    康熙臉沉下來，沉到一半又勉強(qiáng)扯出個笑臉，說道：“你就是想著自己，怕被皇瑪嬤責(zé)罰?；尸攱哂植粫匀?，要是只帶你去，不帶其他人，她才會覺著你不懂事。我誰都沒有帶，她自然不會理會。

    你也說我是皇上，我怎么就胡來了？別人怎么想，怎么生氣生病，那是她們想不開。

    我只管著你一人，就已經(jīng)招架不過來，我若是要一一體諒，那我豈不得累死。

    哪來的規(guī)矩禮法，皇上還得看著妃子的臉色行事了？啊，不是說你，你別多心，你是唯一的例外，你與她們不一樣。

    不過我就算讓著你，你還是得講道理。要是我?guī)Я怂齻內(nèi)?，你肯定又得生氣。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眼小得很，就是十足的醋壇子一個！”

    萬柳快被他氣笑了，她管他個二賴子帶誰去，她只要不因?yàn)樗陌l(fā)瘋，不被其他人將帳算到她的頭上。

    康熙見萬柳臉頰氣得鼓鼓的，又緩和了神情，輕言細(xì)語地道：“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啊。

    我?guī)e人去，你也生氣，我不帶別人去，你也要生氣。我真是里外不是人，簡直比處理朝堂上的政事還要難。”

    萬柳被他的詭辯與厚顏無恥氣得半死，她總算知道為什么他能做皇上，做大事之人得拿得起也放得下，

    至少他不要臉這點(diǎn)，就無人能及。

    她眼里冒火，蹭一下跳起來，拉起他往外推，氣咻咻地道：“奴才要歇息了，皇上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前朝后宮都要皇上費(fèi)神，若是皇上腦子以后不夠用，就是奴才的大過了?！?/br>
    康熙被她推著往外踉蹌前行，轉(zhuǎn)頭瞪著她威脅：“大膽，怎么這么粗魯，再動手我要治你個大不敬的罪，我真生氣了??！”

    萬柳沉著臉不吭聲，手上用力，連拖帶拽，把他推到了門口。

    康熙撲了幾步，在門檻前站穩(wěn)身，看著回頭看過來的梁九功他們，立刻□□了臉。

    屋外候著的人嚇得忙垂下了頭，康熙理了理外袍，裝作若無其事，抬腿跨出門檻，背著手大步往外走了去。

    幸好萬柳后來一直平安無事，她也就沒有再與他計較。到了九月，康熙親奉太皇太后，再次巡幸五臺山。

    萬柳因?yàn)槌Ｄ旮侍蠖Y佛，不用康熙親口提，她也被太皇太后點(diǎn)在了隨行名單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榉痖T凈地，除了萬柳之外，太皇太后這次也沒有點(diǎn)其他后妃隨行。

    太皇太后年歲已高，路上車馬行駛緩慢。一路上萬柳大半時間都在她的馬車?yán)?，與蘇茉兒兩人一同陪著她說話，免得她路途辛苦又無聊。

    過了涿州之后，道路更為難行。康熙帶著人先前去查看新修路的路況，留下福全與常寧兩人在后面，陪著太皇太后慢慢趕路。

    坐久了車小腿酸軟脹痛，蘇茉兒幫著太皇太后按著腿，萬柳忙說道：“嬤嬤你去歇著，讓我來吧。”

    太皇太后拍了拍蘇茉兒的手，說道：“你也累了，她年輕就讓她來?！?/br>
    蘇茉兒輕輕挪開太皇太后的腿，讓開身，萬柳坐了下去，將太皇太后的腿放在腿上，不輕不重地按了起來。

    “嬤嬤，等下我也給你按按。晚上到了山底歇下來后，要用藥湯好好泡泡，不然腿得不舒服好些天。”

    太皇太后笑道：“你的手藝不怎么樣，但是輕重把握得好，按著也舒服。蘇茉兒，你不要推遲，讓她幫著你松緩松緩。”

    蘇茉兒笑著應(yīng)了，萬柳為了在山底見到拖爾弼，也伺候得很起勁。

    外出不比在宮內(nèi)，人多眼雜。雖然是康熙讓她見拖爾弼，要是被人看見傳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不知道她會怎么想。

    萬柳希望自己能多刷些好感度，讓太皇太后到時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天色微微暗下來時，太皇太后一行的車馬就到了五臺山底下。

    他們這次住在了一個富家鄉(xiāng)紳的宅子里，里面的人早就被清空，全部換成了宮里帶來的人。

    五進(jìn)的宅子，像是普通人家那樣，康熙帶著福全與常寧住前院，太皇太后住在后宅主院，萬柳則住進(jìn)了偏院。

    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則在下人房擠著住，隨行的官員，分散著住進(jìn)了周圍的其他民宅里。

    萬柳先伺候太皇太后安置下來之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偏院。她走進(jìn)去一看，正房帶著廂房，里面打掃得干干凈凈。

    因?yàn)槲迮_山比別地冷許多，屋里早就燒起了炕，一進(jìn)去就暖烘烘的。秋月將包袱放下來，笑著道：“這里倒與宮里差不多?！?/br>
    萬柳環(huán)視了一眼三面靠墻的大炕，笑著道：“屋內(nèi)差不多，外面看起來可不一樣。屋子雕梁畫棟，比京城宅子看上去還要富貴些，晉商真是有錢?！?/br>
    秋月邊與萬柳笑說閑話，手腳麻利收拾好包袱，伺候萬柳進(jìn)去洗漱出來，張富已經(jīng)提來了食盒。

    萬柳看著桌上的面片，拿起醋罐子聞了聞，一口氣倒了許多進(jìn)去，說道：“這醋不錯，香?！?/br>
    秋月只看著她的動作都覺得酸，屋子里的酸味四溢。她呲了呲牙忙別開了頭，見門簾被掀開，康熙走了進(jìn)來，忙福了福身道：“奴才見過皇上?！?/br>
    康熙擺了擺手，秋月忙不迭退了出去。他也聞到了屋里的酸味，手在面前扇了扇，笑著道：“真是醋壇子?！?/br>
    面片筋道，加了醋與蒜汁，萬柳吃得歡快無比，她抬頭對他一笑，溫柔地道：“皇上快過來坐?！?/br>
    康熙見她笑彎了眉眼，心中也覺著高興，走到她身邊坐下，“怎么這么晚才用飯？”

    他話音才落，萬柳湊過頭，對著他大大哈了口氣。一股子蒜味加著醋酸氣直撲面而來，康熙快被熏得透不過氣。

    他忙屏住呼吸，沉下臉要訓(xùn)斥她，見她哈哈大笑樂得不行，一股子氣又散了，沒好氣地道：“真是邋遢，以后不許再吃蒜了！”

    萬柳搖頭晃腦地道：“皇上以前不是也吃嗎，現(xiàn)在皇上該知道奴才的感覺了。沒事，大家都吃，就聞不到了?！?/br>
    康熙哼了一聲，垂下眼簾好整以暇地道：“你阿瑪已經(jīng)在外面等著，既然你要吃蒜，就慢慢吃吧，沒事。”

    萬柳眨巴著眼睛看著康熙，雖然心里做好了準(zhǔn)備，事到臨頭時她還是有些緊張。

    她將面片吞下肚，端起茶碗，嚼了一嘴的茶葉，跳下炕去凈房洗漱過，爬到炕頭翻了翻包袱，悄悄拿起個布包塞在懷里。

    最后她朝康熙規(guī)規(guī)矩矩福了福身：“奴才不吃蒜了，皇上，奴才阿瑪在何處？”

    康熙見她一翻折騰，這時候又聽話至極，心情大好，也沒再多計較，打量著她道：“外面冷，你把披風(fēng)穿上，我?guī)氵^去?！?/br>
    萬柳很聽話，拿了披風(fēng)系上，跟在康熙身后走出門，對要跟來的秋月擺了擺手。

    他們走到角門邊，梁九功已經(jīng)守在那里，見到他們到來立刻打開了門，躬身讓著他們走了出去。

    出了角門，沿著夾道走了一段路，往西繞出去之后，前面是一片小小的花園。

    花園中央的亭子里，站著一個伸長脖子四下打量探望的中年男人。

    亭子上掛著燈籠，燈光恰好照在他焦急四顧的臉上，突然他眼睛一亮，臉上的急切換成了激動的笑。

    萬柳怔怔看著那張與自己現(xiàn)在這張有八成相似的臉，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康熙側(cè)頭笑看著她道：“怎么，不認(rèn)識你阿瑪了，去吧，我在這兒等著你?！?/br>
    拖爾弼遠(yuǎn)遠(yuǎn)地就雙腿噗通跪地，朝著康熙磕了個頭，眼睛卻看向了萬柳：“奴才參見皇上。”

    康熙好笑，只對他擺了擺手。萬柳抿著嘴偷笑，忙小跑著走進(jìn)了亭子。

    拖爾弼不錯眼盯著她看，撓了撓頭，朝她抱拳施禮，嘿嘿笑道：“奴才見過主子，這對著自己的閨女見禮，還真是奇怪得緊。閨女，不，主子不要怪罪，主要是我，奴才還不習(xí)慣。”

    萬柳心中的緊張，被拖爾弼語無倫次的話全部沖散了，她福了福身，微笑著道：“阿瑪就別奴才來奴才去，反正咱們都是在私下見一見，不用管這些破規(guī)矩?！?/br>
    拖爾弼瞪大眼睛看著她，感慨不已地道：“哎喲，我的閨女比以前活潑多了，以前一板一眼的，跟私塾里的老學(xué)究一樣。

    你瑪法經(jīng)常說，這妞妞，可不是我老萬家的家風(fēng)。我經(jīng)常說，你瑪法眼神不好，他偏生不信，急了還要來揍我。真該讓你瑪法來見見你現(xiàn)在的模樣，讓他還能瞎說?！?/br>
    萬柳聽他說得有趣，給他逗得笑個不停。他邊說邊轉(zhuǎn)過身，從懷里的褡褳里掏出個捆得扎扎實(shí)實(shí)的布包，飛快塞在了她手里，小聲道：“閨女，快藏好，別被皇上瞧見了?！?/br>
    萬柳愣住，布包很沉，她捏了捏，將布包又塞回了拖爾弼手中。

    他急得不行，拼命轉(zhuǎn)動著眼珠子往后看，催促著道：“你快拿著，宮里需要銀子，咱們家里不缺銀子，快，財不外露.....”

    眼前出現(xiàn)了兩錠黃燦燦的金條，他一下啞了聲，使勁吞了口唾沫，顫聲道：“閨女，你去偷國庫了？”

    萬柳笑個不停，她越看拖爾弼越親切，他太有她的風(fēng)格。

    她將金條塞進(jìn)他的手里，說道：“我哪有那本事去偷國庫，這是皇上給的，我來之前早就備好準(zhǔn)備給你的。你快藏好，財不外露。”

    拖爾弼咧嘴笑，將金條與布包全部遞到她面前，說道：“家里給你的，雖然不多，你就拿著吧。金條我喜歡，但是也不能要你的，宮里你得四下打點(diǎn)，離不得銀子?！?/br>
    萬柳不想一晚上大家都推來推去，說道：“我沒地方放，阿瑪別再亂動，不然皇上該起疑了?！?/br>
    拖爾弼鬼鬼祟祟回頭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將金條與布包塞進(jìn)了褡褳里，又拉上端罩擋好了，說道：“也是，不然被發(fā)現(xiàn)都被搜走，損失就大了?！?/br>
    萬柳這才笑著問道：“家里人可都好？”

    拖爾弼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他們都好著，你瑪法除了眼神不好，身子骨利索得很，成天念叨著要回關(guān)外去騎馬放鷹。

    你額涅還是老樣子，她生了你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這幾年又想你想得厲害，又嚴(yán)重了些。

    幸好你大哥爭氣，給你生了個侄女兒，跟你小時候長得像，你額涅看見她，倒不像以前那樣睜開眼睛都念著你。”

    萬柳心里酸澀，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來。拖爾弼這時嘆了口氣，說道：“當(dāng)年你報了內(nèi)務(wù)府選秀時，你額涅就盼著你能被撂了牌子。

    我當(dāng)時覺著你額涅在做夢，你長得像我，自然好看得很，哪能選不上。

    你選上之后，你額涅又在算著日子，盼著等你被放出宮，聽到你成了主子，又大哭了一場。

    哭過之后，她開始張羅給你存銀子，想著等你出宮之后，你年紀(jì)也大了，嫁人也沒什么好人家。

    有了銀子，干脆買一個上門女婿。就算我們?nèi)チ?，有你大哥照看著，你以后的日子也不會難過。”

    萬柳心里暖暖的，問道：“阿瑪，皇上給你調(diào)了差使，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拖爾弼擰眉沉思片刻，小聲道：“說老實(shí)話，閨女，咱現(xiàn)在勉強(qiáng)算半個外戚吧，阿瑪心里有數(shù)，這外戚可不好當(dāng)。

    自從先帝爺入了關(guān)后到現(xiàn)在，那些貴得不得了的人家，現(xiàn)在照我看，也一家不如一家了，更別說外戚。

    就說那佟家吧，嘿，能走多遠(yuǎn)呢，現(xiàn)在就兩兄弟頂著，能頂?shù)绞裁磿r候，那可說不清楚。

    哪有什么萬世基業(yè)，我們家里不求大富大貴，只能悶聲發(fā)財。做買賣也難，咱們家里人都不會，有了銀子之后，咱就去買宅子放租。

    現(xiàn)在咱家有四五套宅子，再加上俸祿這些，日子比上不足，但是好過得很，沒有必要去趟那些渾水。

    閨女你也不要在宮里去爭寵，為娘家謀求富貴，皇上聰明得很，又小氣。

    他真要給我一個一品大學(xué)士，我也就勉強(qiáng)咬牙去拼一把?，F(xiàn)在把我從工部調(diào)到工部，就換了個門，還不如以前與一幫老伙計在一起自在。

    我吶，身子不好得很，準(zhǔn)備過上兩年，給你大哥周邊的關(guān)系打點(diǎn)好，就致仕回家。

    那時候你大哥熬完了資歷，從房屋署挪一挪，挪到我現(xiàn)在的位置來就行了?！?/br>
    萬柳聽得笑彎了眉眼，怪不得康熙當(dāng)時提到他，就罵他懶，說他們父女相似。

    這樣看起來，雖然她內(nèi)里不是以前的萬琉哈氏.妞妞，依著她現(xiàn)在的個性，他們是如假包換的一家人。

    她見康熙已經(jīng)不耐煩等，朝他們走了過來，忙說道：“阿瑪既然這么想就好，我在宮里也不需要你擔(dān)心，你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br>
    拖爾弼也看見了康熙，依依不舍地道：“我醒得，唉，下次再見，不知道又得到猴年馬月。你一定要保重，好生活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