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逃走了。

    有什么反光的東西在我眼前一晃。我仔細(xì)看看，注意到她拉下了一條手鏈在灌木叢邊。這讓我好不容易放松下來的神經(jīng)又緊繃起來。有那么一瞬間我感到自己渾身肌rou僵硬，甚至連呼吸都不能自已。我能夠發(fā)現(xiàn)的東西，秦森不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余光好像已經(jīng)捕捉到他低頭看向那里的細(xì)微動作。

    但幾秒鐘之后，他只是蠕動雙唇吐出四個字：“走吧，回去。”語罷便在轉(zhuǎn)身挨到我胳膊的同時抓住我的右手，拉著我撥開灌木叢擠出去。我尚且驚魂甫定，拿不準(zhǔn)他究竟是沒有看到那條手鏈，還是看到了卻裝作沒看到。

    他會裝作沒看到嗎？我不確定。如果真的是裝作沒看到，那他有什么目的？

    不論是陶葉娜的消失還是秦森的反應(yīng)，都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沒有徹底回過神來。這直接導(dǎo)致沖完澡以后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一個小時，我才猛然意識到距離秦森去浴室洗澡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分鐘。

    他在干什么？

    我趿了拖鞋下床，原想要去樓下找他，卻在準(zhǔn)備下樓之前聽到閣樓上依稀傳來了浪潮聲。α波音樂——那是我早已爛熟于心的聲音。猶疑一會兒，我選擇先上閣樓。扶著樓梯拾級而上，能夠嗅到空氣中潮濕木頭的氣味。閣樓往常都是用來儲放雜物，過去這三年我也只會在大掃除的時候連帶著把它打掃一遍。V市的春季和X市一樣會有返潮，而這些天我跟秦森都待在醫(yī)院，恐怕閣樓里的雜物都已經(jīng)生了毛茸茸的霉斑。

    燈光從四方的樓梯口投下來。

    “秦森？”快要爬到閣樓時，我抬高聲音叫他，希望能聽到他的回應(yīng)。

    秦森的身影很快出現(xiàn)在那個四方小窗似的樓梯口。他穿著那身灰色的家居睡衣，蹲在白熾燈暖融融的光線里，朝我伸出一只手：“過來?！?/br>
    把右手給他任他拉我上去，等真正到了閣樓，我便發(fā)現(xiàn)這里的模樣和我想象中的不同。秦森把雜物都收拾到了別處，騰空了整個閣樓，又在靠窗的地板上鋪好了床墊和被褥。位于閣樓頂部的那扇天窗被打開，抬起頭就能透過厚玻璃看到外頭的星空。

    “我都快忘了閣樓還有這個設(shè)計(jì)?！蔽乙粫r沒法把注意力從那扇天窗上挪開。在我的印象里，自從這幢別墅建成，這扇天窗就一直被木窗葉封著，從未打開過。久而久之，我已經(jīng)快要忘了它。

    “這里跟X市不同，晚上能看到星空?！鼻厣盐覡康降劁伵?，解釋得從容不迫，“原本設(shè)計(jì)的時候就是希望今后有機(jī)會跟你一起看看，可惜這三年多都荒廢了?！?/br>
    脫下鞋，我跟他一起爬到床墊上，并肩躺下。仰躺在這個方位視野最為廣闊，可以看清夜空中點(diǎn)點(diǎn)匯聚成河的星光。秦森說的沒錯，這里和X市不同，X市的夜晚從來瞧不見半點(diǎn)星光，而這里的夜幕卻能勾勒出銀河的形狀。

    我不由想起X市的夜晚。夜空如墨紙，漸漸浸染了城市霓虹燈淌出的顏色，從此再未黑得純粹。V市的夜空則透著深沉的鈷藍(lán)色。那是被銀河中忽明忽滅的星光照亮的色彩。

    “我在灌木叢后面看到了一條手鏈。”秦森的聲音近在咫尺地響起，一字一句不緊不慢，“如果沒有記錯，那是陶葉娜的手鏈?！?/br>
    “嗯。”我隨意應(yīng)了一聲。他果然不過是裝作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

    “你攻擊了她?！膘o默片刻，他口吻平靜地陳述。

    “你教我的?！睕]打算否認(rèn)，我依舊盯著玻璃窗外閃閃爍爍的銀河，“要學(xué)會自保。”

    “所以那個時候你殺了他？”拋給我這個問題時，他的語氣出奇地平淡，就好像在談?wù)摕o關(guān)緊要的天氣，“我趕到的時候，你告訴我再也不會有人傷害我們?！?/br>
    我緩慢思索了幾秒，才明白他在指誰。

    “你信嗎？”我于是問他。

    秦森沒有即刻回答。他握住了我的手，習(xí)慣性地攥進(jìn)手心。

    “不信?！卑肷?，他才慢慢出聲，“我說過，人類的表情和眼神能夠暴露很多信息?！鳖D了頓，他捏捏我的掌心，“當(dāng)時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在撒謊?！?/br>
    我合了合眼。目之所及是一望無垠的星空，視覺效應(yīng)引起了某種生理反應(yīng)，加上角落里音箱播放的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響，我不再感到心煩意亂。

    “那為什么還要幫我？”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迸d許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問，他這回沒有多做猶豫，“我信奉的是唯物主義。我知道生理上的變化會給心理帶來什么?！彼f，“如果不是那個手術(shù)，你不會變成這樣?！?/br>
    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樘^疲乏，我靜靜聽著他的聲音，竟覺得那像是從遙遠(yuǎn)銀河傳來的囈語，跨過幾億光年的距離，早已變得模糊不已。只有他掌心的溫度隔著皮膚裹住我的手背，真實(shí)可觸。

    我突然感到諷刺，禁不住輕笑：“所以那些因?yàn)槭鹿识l(fā)變態(tài)人格的罪犯，其實(shí)都沒有錯嗎？”徹底合上眼，我讓自己陷入短暫的黑暗，“秦森。你在自己騙自己?！?/br>
    他有幾秒的沉默不語。

    “沒錯。我在自己騙自己。”而后他坦然承認(rèn)，直白的態(tài)度一如從前，“有時候我也會有種錯覺，覺得你還能夠產(chǎn)生感情。就像上次，你告訴我你還能清清楚楚記得七年前我們之間那些往事?！彼Y(jié)著厚繭的指腹緩緩摩挲我的手心，仔細(xì)得好像要將我手掌上每一條紋絡(luò)的細(xì)枝末節(jié)摸清，“所以我偶爾會想，或許你當(dāng)初動手的確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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