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車停在路邊，簡嵐扭頭朝一幢居民樓下望了望，而后指一指某處，示意我看看。

    我記起來，那幢居民樓樓腳就是那天發(fā)現(xiàn)“敲頭案”尸體的地方。循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我瞧見一個女人跪在樓下。雨幕中她沒有撐傘，單薄的身子被雨絲模糊，渾身的衣服都濕漉漉地緊貼著皮膚，更讓那皮包骨的瘦小身型無可遁形。

    “毛一瑞的母親，董梅?！焙啀乖谝慌暂p輕出聲，“你見過她嗎？”

    “算是見過吧?！蹦谴卧诠簿郑吹竭^她的背影。

    “毛一瑞死刑執(zhí)行之前，我們電視臺做了個關(guān)于‘敲頭魔鬼’的專題節(jié)目。”隨手關(guān)掉了雨刷，簡嵐小心探了探我左手的溫度，似乎覺得太涼，緊接著就伸手打開車里的暖氣，“他的父親毛文竇是在節(jié)目播出那天自殺的。也就是最高院審查通過毛一瑞死刑立即執(zhí)行判決的第二天。”抿了抿唇，她收手跌回駕駛座里，抬起左手巴住方向盤，右手還搭在換擋器上，微皺著眉像是有些心煩意亂，“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那天晚上看到新聞?wù)f毛文竇自殺的時候，我很憤怒。毛文竇有過搶劫致人重傷的案底，雖然毛一瑞很可能時因為小時候的腦部創(chuàng)傷導致額葉受創(chuàng)引發(fā)變態(tài)人格——這個你聽秦森說過吧？好像這個理論還是他提出來的?！?/br>
    想不到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會是簡嵐。我敷衍地點頭，別過臉透過車窗去看董梅，腦海中浮現(xiàn)的卻是肖明的臉。秦森和曾啟瑞先生他們在一起的話，說不定又會碰上肖警官。我不在場，也不知道他們會談些什么。

    簡嵐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但是我覺得，毛一瑞會變成‘敲頭魔鬼’，說到底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毛文竇這個父親的影響。等兒子犯了罪，他不僅不顧及別人的安危想替兒子頂罪，而且還在暴露之后選擇了自殺這種逃避的方式。”

    “他患了重癥肌無力?！蔽矣浧鹉腔匦ぞ僬f過的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頂罪和自殺或許也是不想拖累家人?！?/br>
    后腦勺枕著副駕駛座的靠背，從我的角度微側(cè)著腦袋就能看到一動不動地跪在雨中的董梅。還不到四月天，南方已經(jīng)漸漸回暖，單一場雨卻能讓氣溫降下不少，更何況她已過中年，即便沒有風濕的毛病，跪在那里也一定會冷。

    “我知道。作為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所以替孩子頂罪……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焙啀够貞?yīng)的語氣略顯急促，我知道這代表她情緒趨向激動，“但死者的家屬會怎么想？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至親，這種傷痛永遠都沒法彌補。如果真兇還不能被繩之以法，又或者對這件事也負有一定責任的兇手家屬因為自殺而逃避了罪責……”聲量逐漸拔高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回頭，恰好看到她低下頭用雙手捂住臉，雙肩因隱忍而微微顫抖。良久，她才放下手，避開我的視線，眼眶通紅地搖了搖頭，嗓音已然沙啞：“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們應(yīng)該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br>
    我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后知后覺的猜到她多半是想到了簡叔。三年前得知把簡叔推下樓的是我的丈夫之后，簡嵐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任何一點小事都能激怒她，她對所有安慰她的人發(fā)火，對王復琛還有我大吼大叫。那段時間我甚至懷疑她也像秦森一樣，因為受到過大的刺激和精神壓力，成了精神分裂癥患者。

    時隔三年，我以為她已經(jīng)恢復從前的狀態(tài)。但現(xiàn)在看來，她仍然沒有徹底走出來。

    “直到那天看到董梅?！毕袷鞘チ伺c我對視的勇氣，簡嵐盯著擋風玻璃外虛無的一點，咽下喉中的哽咽，深吸一口氣，緩緩張合起了雙唇，“她原先工作的工廠已經(jīng)因為她丈夫和兒子的事，把她開除了。她找不到工作，只能每天拾荒。一到周末，她就會去每個死者家門口跪上半天。有些死者家屬看到她，會對她拳打腳踢。還有沖她潑滾水的。她從來不躲，也不說話。只是跪在那里。”她每說一句話，眼眶中都有水光流轉(zhuǎn)，面部的肌rou好幾次由于極力克制眼淚而抽搐，“然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不論她淪落到何種下場……不論她是死是活，不論她有沒有悔過——都不可能得到原諒。也許人們需要的只是一個仇恨的對象。大多數(shù)情況下，只有仇恨才能讓我們不那么受到悲痛情緒的影響?！?/br>
    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我自以為我已經(jīng)親手結(jié)束了一切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體會。

    “所以一旦失去了外在的仇恨對象，就會反過來恨自己?！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簟?/br>
    因此從那天起，我開始恨秦森。

    也開始恨自己。

    合上眼用手抹掉淚水，簡嵐吸了吸鼻子，穩(wěn)住情緒才抬起頭：“對，沒錯?！彼K于轉(zhuǎn)過頭來，視線越過我，投向了遠處的董梅，“所以我也會想，董梅不逃不躲，是不是因為她在恨她自己。我調(diào)查了一下她的背景，除了毛文竇和毛一瑞，她再沒有別的親人。她也只剩下自己可以恨?！?/br>
    我也撇頭看向窗外。這時候有個男人從居民樓里走了出來，站在屋檐下，好像在沖著董梅咆哮。隔著厚重的雨幕，我都能隱約聽到他的吼叫聲。他懷里似乎還抱著一個孩子，不過四歲，正張著嘴嚎啕大哭。

    是死者的家屬吧。原本完整的一個家，如今只剩下男人帶著孩子。

    董梅呢？

    我挪動視線去看這個沉默地低著頭跪在大雨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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