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呢？”我回過頭看他，“你覺得可以彌補(bǔ)遺憾嗎？”

    與我對視了數(shù)秒，他張開嘴唇，不帶情緒地吐出兩個字：“不能。”

    “不能?！丙W鵡學(xué)舌似的重復(fù)了一遍，我挪了挪腦袋，靠上背后豎起的枕頭，避開他的視線朝窗戶的方向望去，“我也覺得不能。”

    接下來大約有五分鐘的時間，我們誰都沒說話。外頭淅淅瀝瀝的雨似乎都下到了屋子里。我耳邊只剩下雨聲。

    “我們從來沒有好好談過那件事?！鼻厣诙未蚱瞥聊瑫r，雨聲才逐漸遠(yuǎn)離。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不去看他，我盯著外邊鉛色的蒼穹，那種顏色讓云層都變得十分沉重，“他寄給了你錄影帶?！?/br>
    “我沒有聽你說過?！背龊跷翌A(yù)料，他語氣平緩而篤定，“你從來不提?！?/br>
    “沒什么好提的。痛苦的事情還需要不斷去回想嗎？”

    “你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很嚴(yán)重。你需要找個人談?wù)劇！?/br>
    “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我麻木地張合著嘴，“我以為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br>
    這句話終于令他靜默了片刻。

    “你需要找個人談?wù)劇！比缓笏种貜?fù)。

    “跟你談嗎？你是要給我做心理咨詢？”我回頭迎上他的視線，感覺到自己笑了一下，“秦森，你現(xiàn)在也是病人。我們都病了。你忘了嗎？”

    和我想象中的一樣，他面無表情地枯坐在床邊，維持著最開始的動作，就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分毫。但就在我笑的時候，他的腮幫細(xì)微地動了動。

    “談?wù)?。”兩秒過后，他堅持，“談你記得的。”

    “我全都不記得了。”后腦勺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我疲憊地合眼，隱約知道他要問什么，因此信口編造謊言，“回避和麻木造成的選擇性遺忘，這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的癥狀之一。你知道的?！?/br>
    “五天前陶葉娜和你在廚房聊過幾句?！鼻厣瓍s不像俞美玉那樣單純，而是鎮(zhèn)定地直入主題，“之后你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你問過我，我是不是怪你?！?/br>
    頓了頓，他聲色平淡地陳述事實(shí)：“你記得。至少記得其中一部分?！?/br>
    我睜開眼對上他的眼睛。

    他也正在看我。

    “不要騙我，魏琳。”他說。

    雨聲又漸漸近了。我眼前亮起一團(tuán)火。跳動的火舌碰到了我的腳，要將我吞卷入腹。在灼燒帶來的疼痛侵襲大腦之前，恐懼率先將我侵吞。我聽到了我的聲音。比后來任何一次哭喊和請求都要刺耳的聲音。

    “是我選的?！蔽腋嬖V自己，也告訴秦森，“是我?！?/br>
    他好像抱住了我。我不太確定。

    我的腦袋里只剩下一句話。那同樣是一個事實(shí)。

    是我殺了孩子。

    是我。

    ☆、第二十五章

    我懼怕火。

    比起死亡,我更懼怕火。

    至于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不能確定。只記得我父親曾經(jīng)說過,我在兩歲那年經(jīng)歷過一場火災(zāi)。當(dāng)時他和母親都不在家，只有保姆留下來照顧我。恰好是冬季,我午睡的時間長，保姆小憩了一會兒,便如常趁著我還在午睡的時候出門閑逛。但那天她一時疏忽，忘了關(guān)掉她睡的副臥的電熱毯。副臥緊挨著父親儲酒的小房間,不久就釀成了大火。

    后來母親每每提起那場火,都要拉著我的手掉眼淚,說我福大命大，沒有被烈火燒死，也沒有被濃煙嗆死。倒是作為當(dāng)事人的我,因?yàn)槟昙o(jì)太小,對這件事并無印象?？墒俏覞撘庾R里怕火，只要見到那團(tuán)小小的、發(fā)亮的跳動的火焰，就會感到毛骨悚然。因此從小到大，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在我面前點(diǎn)過蠟燭。父親戒了煙，不再使用打火機(jī)。甚至在過年時，我們家也不會劃火柴放鞭炮。

    接觸火的機(jī)會少，我?guī)缀醵家四欠N深埋在我潛意識中的恐懼感。

    我也沒有機(jī)會確認(rèn)，那究竟是強(qiáng)烈到何種程度的恐懼感。

    直到三年前那個人把我推到火堆邊。

    直到我聽見自己的選擇。

    “是我選的?！蔽腋杏X到自己的嘴唇在機(jī)械地張合，不斷重復(fù)，“是我?！?/br>
    秦森把我按在懷里，一只手環(huán)過我的肩抓著我的左肩，力道大得像是要將肩骨捏碎。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也不想看到。“不是你的錯?！彼谖叶呥@么說。

    不是我的錯？

    怎么可能。他怎么敢說這種謊話。

    “是我殺了我們的孩子?！蔽覈L試糾正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嗓音沙啞得厲害。

    “魏琳?！彼脺?zé)岬氖终茐鹤∥业暮竽X勺，“不是你的錯。我知道?！钡拖骂^親吻我的頭發(fā)，他一遍又一遍告訴我，聲音低沉而隱忍，“我知道?！?/br>
    我想說不要再自欺欺人，就算你騙得了你自己，也騙不了我。但我沒辦法開口。我的聲帶和我的嘴唇都不再受到我的控制，它們像被上了發(fā)條的節(jié)拍器，永遠(yuǎn)只能發(fā)出一種單調(diào)的聲音。

    “是我選的?！蔽艺f，“我殺了他。你不知道。”

    那個人模糊的聲音在腦海中閃瞬即逝。

    “我不會殺你。我當(dāng)然不會殺你。”他的聲音隨即從記憶深處鉆出來，仿佛在我身體里的某個部位發(fā)聲，震動穿透了厚重的血層，直達(dá)我的大腦，“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不是嗎？不論受到什么樣的折磨，都不肯放棄你的孩子。哪怕是在剛才我對著你的腦袋開槍的時候，你也沒有松口。你可以為了你的孩子犧牲生命，我知道。你已經(jīng)證明給我看了，我相信你。很偉大?！彼换挪幻?，每一個音節(jié)都化作了強(qiáng)烈的氣流擠壓我的內(nèi)臟，讓我感到一陣叫人窒息的惡心，“不過你還記得我的假設(shè)嗎？在極致的恐懼面前，人類會喪失最基本的道德。那么為什么天底下有那么多感人的事跡？為了他人甘受折磨，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就像你這段時間做的那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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