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胖了。”

    胖了。沒從前結(jié)實(shí)，肌rou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陰，磨掉了他們年輕的時(shí)候，也快要磨去他們原本的樣子。

    幾個(gè)下晚班的男人走進(jìn)店里，吆喝著要來啤酒。周皓軒在喧嘩聲中看向他的側(cè)臉，無所謂地笑笑，搖了搖腦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樣了?！?/br>
    而后他看到趙亦晨張開了眼，翹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軒同他碰了碰杯，兩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市區(qū)的夜晚不如郊區(qū)寒涼。夜空干凈，偶爾露出幾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撐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閃爍。

    十幾瓶啤酒下肚，他們在走回周皓軒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軒酒量不小，也因?yàn)殡y得喝得盡興，腦子有點(diǎn)兒犯渾，腳步不怎么穩(wěn)當(dāng)?！澳闵洗蝸磉€是兩年前吧，那會兒我們家婷婷也才三歲。當(dāng)時(shí)我還想啊，連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還孤家寡人一個(gè)……”他踉踉蹌蹌地走了一段路，最終一把勾住趙亦晨的肩膀，打了個(gè)酒嗝感慨，“現(xiàn)在好啊，現(xiàn)在你也有女兒了，還比我們家的大幾歲。”

    趙亦晨拿開他的手，沒有搭話。周皓軒住的社區(qū)不小，沿邊是條長長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燈一直亮到路的盡頭。抬眼望著那盡頭的一團(tuán)光亮，趙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親剛走的那幾年，他時(shí)常深夜在外頭游蕩。就像現(xiàn)在，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清楚該不該停下。那時(shí)候，累了，他就會停一停。歇夠了，便繼續(xù)走。但現(xiàn)在，他覺得他走不動了。

    一旁被他甩開的周皓軒也不氣惱，搖搖晃晃地走著，時(shí)不時(shí)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澀地笑起來。

    “孩子不好養(yǎng)啊，老趙。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擔(dān)心。你看她剛生出來才那么小一點(diǎn)……轉(zhuǎn)眼就長大了?！彼Ｗ蚤_口，“你要cao心她上學(xué)，要cao心她交朋友……將來還要cao心她談戀愛，cao心她工作，cao心她生孩子……”

    夜里微涼的風(fēng)劃過耳邊，模糊了他的幾個(gè)字音。趙亦晨慢慢停下腳步，靜立片刻，然后轉(zhuǎn)過身，略有些不穩(wěn)地在花壇邊坐下。

    周皓軒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嘆息里帶著酒氣，“你還有好多事要cao心啊，老趙。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犟了。”頓了頓，他再嘆口氣，“犟不得了，曉得不？”

    緘默地彎下腰，趙亦晨挪動手肘撐上膝蓋，兩手扶住前額，托起沉甸甸的腦袋。

    存有那段十一秒錄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里?；蛟S是因?yàn)榫凭拇碳?，他腦內(nèi)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說最后一句話的語氣。

    他明明聽了無數(shù)遍。他明明記得清清楚楚。

    “誒——怎么坐這兒了？”周皓軒的聲音揚(yáng)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頭，拖著歪歪扭扭的腳步朝他走過來。

    趙亦晨閉上眼。

    “老周。”短暫的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緩緩開口，“她來找過我。”

    “??？”周皓軒的腳步聲止在了不遠(yuǎn)處。

    “珈瑛來找過我?！壁w亦晨沒有睜眼，只緊合著眼瞼，沙啞的聲線緩慢而肯定地繼續(xù)，“我老婆，胡珈瑛，許菡。她來找過我。就在她死前的一天。”

    幾個(gè)小時(shí)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給秦妍的那通電話。她是在公共電話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隊(duì)調(diào)出那天那附近的監(jiān)控，趙亦晨也許還能看見她最后的樣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老周，珈瑛來找過我?！彼犻_guntang的眼皮，好像感覺不到從眼眶里掉出的眼淚，平靜而專注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隊(duì)外面。就隔著一條馬路。”他說，“我只要出去抽根煙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沒出去?！?/br>
    周皓軒晃了晃，嗓音低啞，“老趙……”

    手指滑過額角，趙亦晨抓住了自己的兩鬢。

    “我本來可以救她的?！毖狸P(guān)微微顫動，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隱忍，也忍不住梗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來可以救她的。”他壓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壓向膝蓋，就好像這樣能減輕它的痛苦，“她來找過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來可以救她?！?/br>
    她當(dāng)時(shí)離他那么近。他本來可以救她。

    他怎么可能忘記她。

    “老趙……”周皓軒跌跌撞撞地?fù)涞剿?，“老趙你別這樣……”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趙亦晨仿佛聽不見他的聲音，只咬著牙，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不斷地顫聲重復(fù)：“她在跟我求救?！?/br>
    她兩次向他求救。兩次。他本來可以救她。兩次。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訴周皓軒，也告訴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他牽過她，抱過她，背過她。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一起。

    他說過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給她。他答應(yīng)過如果她先走，他也會好好過。

    但他走不動了。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動了。

    第53章 23-1

    一九九九年十月，全國律師資格考試如期結(jié)束。

    胡珈瑛隨著人潮走出考場，剛要抬頭去找附近有沒有同學(xué)的影子，便感覺到有人抽出了她手里的文具，而后握住她的手。那只大手拇指指腹有處繭子，她愣了下就反應(yīng)過來，抬起頭，對上趙亦晨轉(zhuǎn)過來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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