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頁
李副官聽了徐治中的話便不再掙扎,他依舊是哭,可這淚卻是入了心的感懷牽念,又是另一番心境與景象了。徐治中慢慢松開手,堅定的對劉法祖說,給麻藥,手術吧! 徐治中說,人只要有所指望,才能有勇氣與力量,才不會自暴自棄,自我作踐。他的這些話,字字如針,刺進譚央的心房,叫她的心忽忽悠悠的抖起來,又悶又痛。 譚央別過頭看向窗外,隋婉婷正在外面,呆呆的站在門口,看著來來往往被擔架抬進抬出的傷員。這個自小在溫室里長大的姑娘,情竇初開便情根深種,可是天不開眼,愛人慘死,她連為他生個孩子這樣微末的指望也落空了。半分希望都沒有的她如今連精神都不大好了,抓住個人就把章湘生的照片拿出來給人家看,也不管這人認不認識,她前一天和這人說沒說過,都要從頭到尾的把他們的故事講給別人聽。 其實這一刻,譚央在心底里是嫉妒隋婉婷的,她愛的人為了救她父親的命死了,而她愛的人呢?卻為了錢要了她表叔,甚至她父親的命。雖然他們之間的愛比隋婉婷和章湘生要濃厚的多,可即便他抽著大煙,遭著罪,乃至是死了,她也沒那個立場與理由為他癡為他瘋,為他堂堂正正的抒出心中的劇痛與悲戚。 徐治中來到譚央身邊看見滿臉淚水的她,愣住了,這時下屬催促他去總司令那里開會。他順著譚央的目光看見了外面的隋婉婷,之后他又回過頭看了眼手術室的門,李副官正在里面接受截肢術。他忽然拽著譚央的手,將她拉到面前,看著譚央的眼睛,徐治中面容堅毅的說,央央,我一定要打贏這場仗,要盡早結束這一切!這里所有的血淚,都要在侵略者的身上,得到償還!說罷,也不等譚央有所反應,他便邁著大步,毅然離開。 李副官的手術做得很成功,劉法祖甚至為他保留到股骨中段。在這場戰(zhàn)爭中,每天十數(shù)臺的手術,半年來劉法祖的外科手法得到了突飛猛進的進步與成熟,一般醫(yī)生需要四五個小時才做得完的大型手術,劉法祖只用不到兩個小時就能完成得干凈漂亮,他滬上第一把刀的名聲自軍中傳出,蜚聲華東,甚至連日本人都有所耳聞。 可是淞滬的戰(zhàn)局,卻一日千里,無可挽回。日軍逼近上海,政府也做出了撤出上海的準備,很多官員的家眷和軍需物資都運往了重慶,章湘凝也要隨著父親離開上海。章總長的汽車都開到了軍隊臨時醫(yī)院的外面,卻等不到他的女婿一同離開。戰(zhàn)爭慘烈,傷者無數(shù),劉法祖的手術已經(jīng)排到了三天以后。 在兩個手術的間隙,穿著手術服,來不及摘手套的劉法祖奔到外面,看著在車里苦苦等候的章湘凝,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在車前。章湘凝懷孕的月份大了,厚重的大衣都遮不住腰身,她笨拙的去扶劉法祖,不由分說的拽著丈夫的手,你跟我走,跟我走!照舊是大小姐似得命令語氣,眼淚卻不爭氣的在眼眶里打轉。 劉法祖眼眶紅的蹲在章湘凝的面前,湘凝,我不能現(xiàn)在走,還有那么多傷員等著我做手術,他們剛從前線下來,不立刻手術,運走就會死!章湘凝哭著哀求,那么多醫(yī)生,要別人去做好不好?劉法祖搖了搖頭,握著章湘凝的手,耐心的對她說,不行,有些手術,只有我能做!可是我也只有你??!我已經(jīng)沒了哥哥,不能再離開你了!劉法祖點著頭,眼淚也直往下掉,我不離開你,湘凝我不會離開,你先和孩子去安全的地方,我做完這幾個手術,遲幾天就去找你們! 章湘凝看著劉法祖,期期艾艾的說,他們都說,打仗時什么都會生,過了今天可能就沒有明天了,所以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一刻都不能分開!劉法祖紅著眼眶堅強的點頭,湘凝,我說好了一輩子和你在一起,就不會食言!無論生了什么,我都會去找你,哪怕有再大的困難,我從上海,走也要走到重慶去!章湘凝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著摟住劉法祖,好,我信你,我等你! 臨行前,劉法祖攬著章湘凝的腰,在妻子隆起的肚子上,深情一吻。 從這天起,譚央再也無法入眠,閉上眼腦子里就會重現(xiàn)那一幕她生言覃前,在醫(yī)院里,畢慶堂扶著她的腰,將頭緊緊貼在她肚子上,啞著聲音哀求他,小妹,無論生什么,都不要離開上海! 晚上睡不好覺,白天的傷員又多,就在譚央心緒煩亂、精疲力竭之際,這最后一根稻草,還是壓了上來。這天早上,忙了大半夜,只在床上躺了幾個小時的譚央又進了病房,一個又一個的病床密集的排在一起,病情不太重的傷員三五個圍在一起,嘰嘰咕咕的說著什么,看見譚央進來他們就笑了,一個年紀小的傷兵活潑的沖譚央喊,徐夫人,恭喜你了? 大家看譚央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就把手里的報紙塞給她。譚央一看上面的內容,眼前便冒起了金星。她和徐治中這個周末結婚,這件她自己都快忘記的事情,他卻登了報紙的頭版,張羅得滿世界都知道了。他沒給自己留任何余地,更沒給她留。 愧疚,無望,哀傷,恐懼,種種情緒涌上心頭,譚央的心口突突的跳痛,她的肩背控制不住的微微顫抖著,扶著床架緩緩靠在了墻上,譚央的額頭上冒起了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