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治中喘著粗氣，起身去解自己腰上的皮帶，而譚央的這聲痛哭唬了他一跳，這時，窗外的月亮從烏云里鉆了出來，一片清冷的白月光照在屋中，他看清了譚央，一臉淚痕的蜷在床邊瑟瑟抖，那哀絕無助的樣子叫他的心頭一慟，徐治中的頭腦頓時澄明起來，手里剛解下的皮帶哐當(dāng)一聲，落在了地上。

    徐治中失魂落魄的坐到床沿上，羞愧與氣餒涌上心頭，他從未如此的痛恨戰(zhàn)爭，他才明白，在死亡線上徘徊，人竟然會這樣的泯滅人性、獸心大發(fā)。他居然丑陋可鄙到如此程度，連自己最愛的女人都要去傷害。徐治中痛苦的微闔雙目眼，自責(zé)不已的低聲道，真是畜生！

    ☆、86.（84）煙癮

    過了很長時間,徐治中才鼓足勇氣,顫著聲音說,對不起，央央，我實(shí)在是說到這里,他停住了，深吸兩口氣,羅店失守了,徹底失守,少頃，他用沙啞的聲音叫著,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央央，湘生，湘生他死了！譚央聽罷心里咯噔一下，章湘生之于徐治中，就好像章湘凝之于她，更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是歷經(jīng)沙場生死的莫逆之交，這一點(diǎn)，她清楚，譚央抬起頭，正看見月亮慘白的光凝在徐治中因哀痛而篩抖的后背上，那徹骨的寒涼直迫過來，叫譚央也跟著打了個冷戰(zhàn)。

    今天上午時羅店就守不住了，大部隊往回退，隋師長被落在后面，湘生知道后就趕回去接應(yīng)，他說隋師長年紀(jì)大了，不能有閃失，否則他回去沒法和婷婷交代。結(jié)果，隋師長是脫險了，替隋師長在后面斷后的湘生卻被日本人的大炮炸得血rou橫飛，死無全尸！隋師長命都不要的回來找了個卡車去，把炮彈炸出的大坑里所有的東西都運(yùn)了回來，他還把我找過去，說我和湘生最要好，最熟悉，要我?guī)退严嫔页鰜恚欢ㄒ堰@孩子帶回家！

    央央，央央你說人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零件？你知道那個卡車上都卸下來了什么嗎？一堆堆的，臉和骨頭都不是白的，黑紅黑紅的，那么多的人碎成一片片的混在一起，連地上的土都被血染成了黑色，這些人前一天還和我在一起說話吃飯，可是隔天，他們就變成這樣了！看見隋師長老淚縱橫的在血rou堆里翻著湘生，我明明那么害怕，那么難受，卻還要佯裝鎮(zhèn)定的去安慰他，去替他把湘生一點(diǎn)點(diǎn)的找出來，一塊塊的拼回來！

    說到這里，徐治中忽然失聲痛哭起來，我們一起去廣州讀黃埔，一起到東北打日本人，這些年，我們同食同宿，讀書訓(xùn)練打仗洗澡全都在一起，我們對彼此身體特征的熟悉不亞于對方的父母雙親，可是我還是拼不出來他啊！徐治中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譚央，失了神智一般，空洞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段腸子是他的，我也不知道哪截指頭才是他的，我翻了幾遍都找不到他的那半張臉！你知道那樣支離破碎的一具尸體拼出來有多可怖嗎？最可怖的是，這具尸體的主人不久前還和我躺在一起喝酒看月亮聊女人！

    譚央本也是跟著難過流眼淚的，可是看徐治中此刻的情形，便知他是迷了心智、傷了本心了，連忙按著他的肩喚著，治中，治中你不能再想了，你不能把這件事記得這么仔細(xì)，你最親近的人死的再慘，你也還是要活著的，所以你也只有記著他的死，忘了他死時的情形！說著，譚央眼前莫名的浮現(xiàn)出表叔死后那青黑猙獰的樣子，以及父親臨終前虛白浮腫的臉龐，她知道，那是腎臟功能嚴(yán)重受損后的面容。

    徐治中緊閉著雙眼無力的緩緩倒在譚央的懷里，一面抽噎，一面無助又委屈的說，央央，我沒用，我怕死，越來越怕死，我怕死了就見不到你了，我怕我死了，沒有了湘生，連你都拼不出來我！譚央流著淚，哄孩子一樣的拍著徐治中的后背，不會，你不會死！打仗的時候，那么多的人都死了，可我覺得自己會是個例外，或者說每個人都自欺欺人的以為自己會是那個例外，就像湘生，這次去羅店的路上他還說，從羅店回來他就要和隋小姐辦婚禮，也許倉促了些，可情到濃時不屑再等了，他還笑話我是個溫吞人，磨磨蹭蹭的，只怕我把你娶回家時，他和婷婷的小孩都會叫爸爸了！

    當(dāng)時，我特別羨慕湘生，可我知道，感情與感情不同，我們不一樣，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個慢功夫，你不會那么快的完全放下，所以我不能急，逼得太緊你就會拒絕會逃開。我心里很清楚，那么大的隔閡擺在那，以你的為人，絕不會回頭。而時間久了，無法相伴不能回應(yīng)的愛，再深厚也會變淺變淡。所以只要我有那個耐心，三五年后，你終是我的，終會和我生活在一起。甚至于我敢說，二三十年后，我們之間的感情會不遜于當(dāng)初的你們，因為你心底里，對我的每一言每一行都是認(rèn)同的，因為在婚姻中，不僅需要情深似海的愛情，更需要步調(diào)一致的價值觀念與人格準(zhǔn)則！我所要做的，就是掌握好眼前的節(jié)奏與分寸?？墒牵墒沁@場戰(zhàn)爭！徐治中的語氣里逐漸帶了怨恨與不甘。

    你知道我有多恨這場戰(zhàn)爭嗎？它打亂了一切，我越來越控制不了自己，完全受它的支配與主宰，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尊嚴(yán)，全都被它蹂躪的面目全非。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所以我想馬上得到你的愛，全部的愛，我等不及了，我想死而無憾！可是愛這東西太虛無了，我抓不住，我只有把所有的教養(yǎng)修為都拋在腦后，惡徒一樣的扒你的衣服，占有你的身體。這就是一場戰(zhàn)爭里暴露出來的我的本性，戰(zhàn)爭前，我冠冕堂皇的說不找妻子是怕自己死在戰(zhàn)場上，辜負(fù)了人家姑娘?？墒钦檀虻竭@個程度，我那么愛你，卻只想著滿足自己禽獸一樣的欲望，而枉顧了你的感受傷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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