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央說完這些時天已蒙蒙亮，把憋得那么苦的事與人傾訴后，至少表面上看來，譚央是略平靜了些。徐治中說要送譚央回家休息，譚央?yún)s執(zhí)意不肯，說現(xiàn)在醫(yī)院病人多，正是忙著的時候。她在劉法祖家匆匆擦了把臉就獨自去了醫(yī)院。其實她清楚，她是不能停下來的，否則一旦有半分空閑，哪怕是洗臉擦臉之間的空當(dāng)兒，她的耳中也會回蕩著畢慶堂的話，那句一刀兩斷、永不往來。

    這一天的醫(yī)院出奇的繁忙，新收入醫(yī)院的肺炎病人那么多，連林稚菊和劉法祖都幫忙收起了肺炎病人，醫(yī)院里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甚至于，還出現(xiàn)了幾個癥狀很重的肺炎病人。

    譚央一刻不停的奔忙著，早飯沒吃，午飯也不記得吃沒吃過了，下午時她覺得有些頭暈眼花，只以為是沒吃飯低血糖了，便在抽屜翻出一塊奶糖含在嘴里，又用風(fēng)油精抹了抹耳后，倒也覺得輕松了不少。

    傍晚時，她正蹲在地上查看病歷架上的本子，護士喊她去看病人，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片昏黑，譚央失去知覺的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譚央得了肺炎，大略是醫(yī)院環(huán)境傳染所致，可她的病卻來勢格外洶涌。徐治中聞得消息便撇下一切事情來醫(yī)院沒日沒夜的照顧譚央，譚央燒燒得昏昏沉沉，可一清醒過來便會攆徐治中回去，徐治中哼哼哈哈的應(yīng)承著轉(zhuǎn)身出去，等譚央下次再醒來時，他依舊在身邊。一次譚央被他惹急了，問他幾時變得這樣臉皮厚起來，徐治中也不生氣，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央央，你病得這樣重，這兒這樣冷清，你一定要自己留在這里嗎？說著，他略一頓，哽咽道，可我，舍不得啊！

    午夜的醫(yī)院病房漆黑一片，偶爾哪個病人的一聲咳嗽，叫醫(yī)院的死寂里透出了凄涼，床頭的燈不亮，恰能照到慘白一片的病床，譚央的淚水劃過臉龐，她微微闔上了雙眼。

    那一天，吳恩給譚央用上了徐治中從軍隊里弄來的外國藥，晚間的時候，譚央的精神明顯好些了，徐治中與她說起了上學(xué)時的某個暑假，他和幾個同學(xué)爬黃山的事。徐治中一向博聞強識，那么多年前的事，他到現(xiàn)在還能想起登到哪兒時看到過怎樣的美景，讀過石頭上的哪些題字。譚央微笑著聽著，末了，她不無遺憾的慨嘆著，我便是這樣一個無趣的人，沒去過什么地方，除了同里便是上海，雖說留洋時遠遠的到了德國，卻也只曉得在學(xué)校讀書，哪兒都沒去過。

    徐治中溫柔的笑了笑，伸手去摸譚央額頭上的溫度，只是這次與以往不同，探完她的體溫后，他沒有放下手，而是徑直的拾起譚央手，看著她的眼睛，柔聲道，不要緊，等你病好了，我們一道去爬黃山，來日驅(qū)盡日寇天下太平的時候，我與你一起游遍這世間的名山大川，到那時，你筆下的山水，定又是另一番的開闊雄奇了！

    譚央長長的嘆了口氣，勉力笑道，若我的病，能好的話。

    午夜時分，陳叔起夜時又去了一次小書房，在譚央慣常讀書寫字的大寫字臺后面，畢慶堂瞇著眼靠在椅子上，手里夾著一支煙，香煙慢慢的燃燒，一分一毫的變成灰燼，就在這越凝越多的煙灰不堪重負行將落下的時候，畢慶堂猛的睜開眼，小心的探身將煙灰磕到桌面的白紙上。白紙上面攏著一堆煙灰煙頭，狼籍一片，可白紙外面的地方，無論是書桌還是地毯，都干干凈凈的。

    陳叔心頭一堵，這還是譚央定下的規(guī)矩，她的小書房里有一些珍貴的醫(yī)學(xué)書籍以及早年她自己畫的字畫，因怕被濺了火星，便不讓畢慶堂在里面抽煙?？删蛹疫^日子哪有這么絕對，她不在家時，畢慶堂也會銜著煙進來找東西，可每次都會謹慎的抽張紙出來接著煙灰。

    這些年滿世界的算來，這間小書房卻是他家少爺抽煙抽得最拘束的地方了，每每臨出房間時還總想著開窗放放煙味。想到這里，陳叔抬頭，在這樣寒冷的深秋夜半，書房的幾扇窗子也都大開著，寒涼的空氣混著香煙的味道，那般的冷清寂寥。

    陳叔走進書房，一扇一扇的關(guān)上了窗子，畢慶堂不悅的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陳叔卻先開了腔，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兒？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沒法子總和你在外面跑了，到底是怎么了？你回來后就開始這樣的糟踐自己，該吃飯時就喝酒，該睡覺時就抽煙！好在還有小小姐，不然只怕你連大煙都敢碰碰吧？畢慶堂扯著嘴笑笑，哪就有你說得那么沒譜，你都知道了吧，我?guī)С鋈サ娜瞬皇嵌紝δ阏f了嗎？

    陳叔冷著臉坐在對面的沙上，直視畢慶堂的雙眼，你說！你自己說，再這么撐著就憋出毛病了！畢慶堂把煙掐滅放到白紙上，低著頭心不在焉的說，她最近對我敷衍的很，打電話過去三兩句就打了，連周末接囡囡都會晚。那天我想了點兒法子，想邀她出來吃飯。她說自己有事，沒同意。我本來就氣著，結(jié)果現(xiàn)晚上那個姓徐的帶她去了男澡堂子，我是氣昏了頭，闖進去和她起了些爭執(zhí)，說到這兒，畢慶堂停下，強壓住自己紛亂的心緒，重重喘了幾口氣，顫著聲說，我對她說，從此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

    陳叔聞言一驚，隨即雙眼充滿不忍的看著畢慶堂，悶聲道，少爺啊，你若是真能下得了這樣的決心，十年前便了結(jié)了，哪就到得了今天這樣的田地！畢慶堂死死按住椅子扶手，急切的說，所以我后悔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是怎么辦？說出的話是潑出的水，我還能怎么辦？陳叔心疼的望著畢慶堂，輕聲勸道，去找她，去和她說，說你后悔了，說你這段時間有多難受！少夫人一向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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