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見了只得自己走到譚央面前，匆匆掃了譚央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在下是吳恩，前兩天馬院長說起您。沒想到，譚醫(yī)生您這么年輕。譚央聽了，頗有些氣餒，做女人的忌諱別人說她老，可是做醫(yī)生的卻又偏偏怕人說她年輕。吳恩也不等譚央接話，又自顧自的接著說，譚醫(yī)生，我們怕是不能去你的醫(yī)院了，昨天接到家信，家父過世了，我們要回安徽老家，頓了頓，他又說，回去就不打算回來了。

    譚央沒想到自己還沒開口就被拒絕的這樣干脆，她剛要說些吳醫(yī)生節(jié)哀這樣的話，吳恩卻被叫過去幫忙抬樟木箱子了。吳恩彎下腰時，褲腿下面就露出了他掉了幫的舊皮鞋。譚央想自己在這里也給他們夫婦添亂，索性就回去吧?？苫剡^身，一打眼就望見門旁邊那口見了底的米缸了。

    家里竟然沒米，還要去賣隨身的家什，看這對夫婦的落魄模樣，她便覺心中不忍了。譚央本就隨她父親，很有些古道熱腸的俠氣，又剛剛落魄過，懂得衣食無著的凄苦，她取出手包里的錢盡數(shù)塞進了米缸里，這才匆匆離開。

    走到巷口譚央忽然想起了，竟然沒給自己留些坐車的錢，可是回頭取，又不像話了。她暗暗自嘲，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自己慣于做這種傻事，譬如當初在外灘，用所有的錢買了報童手里的報紙。她是遠沒有表面上看來的那樣溫和沉靜，內(nèi)里的沖動熱誠她自己最清楚。就好像畢慶堂每每調(diào)侃她說她是個烈性子的好漢，慣于披著一張畫皮來哄人。

    不經(jīng)意間，又想起了他，譚央嘆了口氣，這口氣是心中的苦澀，隨著哀怨逃將出來，肆無忌憚的彌散在她周圍。

    因為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譚央也不急，一個人不緊不慢的沿著大道走，走了一段后聽見有人在后面大聲的喊她的名字，回過頭，竟看見林稚菊一路小跑的追過來，跑到譚央跟前，林稚菊一手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喘著，一手舉起一打錢，譚小姐，你的？

    譚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字斟句酌的怕傷了林稚菊的自尊，知識分子的尊嚴是最要命的東西，她自己是這樣，便更能推己及人，嗯，我看吳先生家里出了事，你們回安徽山高路遠的，可能會用到，這，我可能魯莽了。林稚菊看到譚央一副做了錯事被抓現(xiàn)形的樣子，本來緊張局促的氣氛也和緩了下來，笑道，譚小姐，您沒魯莽，我們很需要錢呢，但我們不能白白拿您的錢，就當預(yù)支薪酬行嗎？

    真的嗎？吳先生吳太太愿意？譚央抬起頭笑著問林稚菊，因為意外的好消息，眼角眉梢的欣悅讓她整個人都跟著明媚起來了，很美，美中包含著溫柔善意，林稚菊立時便喜歡上了眼前的這位年紀輕輕的小院長，愿意，哪里去找你這樣慷慨的院長，但你要給我們一個月時間，處理處理家里的事。

    譚央聽了連連點頭，好，正好我也有時間去籌備醫(yī)院！林稚菊略想了想后又笑問，不知譚院長還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嗎？對于這個陌生的稱呼，譚央有點兒不自在的把手包換到另一個手，一本正經(jīng)的說，有！林稚菊認認真真的聽，譚央接著說，你給我點兒錢，我要叫輛黃包車回去，忘了給自己留錢了！

    說罷，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愣了幾秒，隨即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笑，黃昏的大道上，她們笑得像一對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副莫逆于心的樣子。

    有些人相識幾十年還是白頭如新，有些人初次相見卻能傾蓋如故，其實友情和愛情一樣，也要靠眼緣。也可以說，但凡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大同小異的，是不是吸引你，會不會氣味相投，三五句話就了然于心了，用不著那么多的揣測琢磨、歷練考驗。

    林稚菊與譚央攜著手去找黃包車，譚央上車后，林稚菊忽然拽住她問，你是學(xué)小兒科的對吧，那你開的醫(yī)院有沒有外科醫(yī)生？譚央搖頭，還沒，也許要登報紙找個。林稚菊高興的說，不用不用，我們有位師兄，醫(yī)術(shù)高明的很，就是性子古怪極了，在哪里都做不久，你干脆把他找來，只要有個地方叫他做醫(yī)生，你給他多少錢都不打緊！

    一個醫(yī)生能盛贊另一個和自己同輩的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明，至少說明兩個問題，第一，這個醫(yī)生的心胸是開闊的，第二，這位被稱贊的醫(yī)生的醫(yī)術(shù)也是真的高明很多。譚央懂得這個道理，開心的應(yīng)承，那自然好！我什么時候去找他？哎，你自己別去了，他那個人肯定會叫你碰釘子的，等我們從老家回來，我和老吳帶你去！

    譚央被黃包車拉著走了一段了，回過頭還看見林稚菊站在夕陽里笑著沖她揮手，譚央心里竟覺出了溫暖，她想起了章湘凝，東吳大學(xué)畢業(yè)后為了逃避家里安排的婚事，她跑去英國讀書，讀了碩士讀博士，還威脅她父親，若是不解除婚約她便不回來了。英國很遠，她與譚央的聯(lián)系也就是幾封稀稀疏疏的信件，此時此刻，譚央倒真是很想念她。

    譚央在報紙上看到有個賣洋房的，出奇的便宜，她隨房主去看了看，三層的小樓，算不上舊，地點也好，鬧中取靜的，正是做醫(yī)院的好位置。譚央看周圍也有不少寓所，住的全是受過西洋教育，有幾個小錢卻稱不上財大氣粗的洋行職員，正是能光顧她們這種小醫(yī)院的人。譚央總聽畢慶堂給她念叨些生意經(jīng)，所以這一點兒眼光還是有的。所以說，這女人的第一個男人啊，甭管是好是壞，都影響你一生的眼界和品位，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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