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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央坐在床邊,從枕頭下取出腕表戴在胳膊上,噤著鼻子小聲說,大哥,我走了。畢慶堂笑著吻了吻譚央的臉頰,去吧,早回。 小汽車把譚央送到了寶隆醫(yī)院的大門口,譚央下車進了自己的診室,從窗口看著小汽車開走后,譚央取出衣柜里的一件短氅就匆匆忙忙下了樓,時候還早,路上行人很少,幾個黃包車夫湊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在街口聊著天,譚央坐上了其中一輛黃包車,輕聲對車夫說,和平碼頭。 清晨的碼頭,咸咸的海風伴著遙遠的汽笛聲撲面而來,雖是晚春,依舊是濕涼濕涼的,連帶著人的心也隨著這沁入骨髓的寒一同戰(zhàn)栗,沒著沒落的。譚央站在海邊,雛菊黃的緞面旗袍,黑色短氅披在肩上,黃金鏈子做的搭扣,被黑色短氅襯著,在胸前閃著金燦燦的光,這是大上海闊太太最時新的打扮,穿著譚央身上,倒讓人覺得文雅端莊,譚央長長的卷被海風吹亂,她只是抬起手隨意的捋了捋,蹙著眉看向船甲板,既有焦急,也有忐忑。 馬叔叔,馬叔叔,看著老人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里,譚央放聲大喊,老馬瞇著眼往這邊看,一看到譚央,他便連忙撥開人群擠了過來,高興卻又帶著幾分埋怨的說,小姐,小姐你怎么來了?身邊都是久別重逢的人,在那種特殊的氛圍下譚央端詳著眼前的老人,頭花白了,皺紋也深了,他蒼老了那么多,唯有看她時眼中那份和善關愛,許多年來,未曾改變。 恍惚間,眼前這位穿著長袍馬褂的體面老人與二十年前同里那個短打扮的中年管家時空交錯,重疊在一起,讓人分不清今夕何夕。譚央腦海里飛快的轉著一張張或熟悉或不怎么熟悉的臉龐,父親、母親、表叔、許伯伯,這些臉龐的身后是氤氤氳氳的同里霧氣。 身處繁華的大上海,童年少年時的水鄉(xiāng)時光漸行漸遠,就連當年陪伴譚央身邊的家人叔伯也一個又一個的離開了她,如今的譚央驀然現(xiàn),眼前這個老人竟是她與過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唯一紐帶,想到這里譚央不禁悲從衷來,她動情的伏在老馬的肩頭,馬叔叔,您好久沒回來了。 老馬對譚央的舉動有些意外,隨即又釋然了,他依稀記得上一次牽著譚央的手還是二十年前,那個梳著牛角辮奶聲奶氣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同他走在水鄉(xiāng)的甬道上。老馬瞇了瞇眼,用自己蒼老的手拍了拍譚央的手,他沒言語,因為這一刻,譚央的心境與想法他全能明白,畢竟,同里的那十幾年,對這一老一少來說是靜謐美好的日子,彌足珍貴的時光。自那以后,世界就變了模樣,天翻地覆的改變,再也回不去了 黃包車一前一后的拉著老馬和譚央,路上漸漸熱鬧了起來,譚央看著前面老馬那白花花的頭在風里抖著,周遭嘈雜的聲響和高樓大廈竟有了疏離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與世隔絕了起來,像是被吊在半空中的瓶,忽忽悠悠的不著地,里面卻空無一物,風灌入瓶口嗚嗚作響,里面的五臟六腑都不見了,只留下忐忑而恐怖的聲響。 老馬把譚央帶到了自己在上海的家,弄堂最深處的院落,老馬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住在這里,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人。他兒子兒媳說的上海話里還帶著山東腔,讓她想起了表叔,心也不由得和這家人貼近了。老馬簡單的擦了一把臉,就很有默契的帶著譚央上了二層的閣樓,一個適于說話的僻靜地方。 待到和老馬共處一室,譚央滿腹的疑竇卻不知從何說起了,她欲言又止,老馬反而有些沉不住氣,倒是先問了起來,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略略一頓,老馬忽然氣憤的說,是不是畢慶堂?話問到這里,譚央忽然抬起頭,頗為惶恐的看著老馬,老馬覺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證實,一股腦的說,他待你不好對不對?他原來還對我說,他要是對你不好,就該遭天打雷劈,這才幾年啊,他就把自己的話忘了?小姐,你看著吧,我非殺了他不可。說著,老馬使勁的錘了桌子一下,蒼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譚央聽罷,連連擺手,不,馬叔叔,您誤會了,大哥他待我很好。只是最近,生了一樁旁的事。譚央將茶杯攏在手里,微微低著頭,將那天的事情盡量簡潔明了的講給老馬聽,她刻意的避開了過多描述性的詞語,因為當時的場景讓她回想起來每每揪心不已,畢竟她父親親如手足的兄弟,恰恰死在了她丈夫的手里。 譚央講完后抬頭看著老馬,讓她意外的是,老馬臉上沒有絲毫的吃驚和痛心,反而事不關己的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為譚央的茶杯里添了水,譚央有些焦急的喚著他,馬叔叔!馬叔叔,許伯伯他死了?。∥疫€記得我小時候,我坐在他膝上,他喂我吃廣東帶來的糕點,可他就這么在我眼前死了!老馬站起來,輕輕的拍了拍譚央的肩,安撫著她激動的情緒,人老了,總有一死的,只是死法不一樣罷了,這便是命。 老馬說著,走到窗邊,打開窗,陽光照到灰暗的閣樓里,細細的塵埃在光影的對比下抖動著,窗子下面是后街,一條僅容兩人并肩走的窄窄巷子,巷子里一個半老的娘姨,坐在小凳子上,一面曬著太陽,一面哄著懷里的孩子。 叔侄倆人都有些失神的看著外面,半晌,老馬才慢條斯理的開口道,人活了大半輩子就越來越覺得,命啊,不由得你不信,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奇事巧事,還不都是老天注定的嗎?說著,老馬嘖了嘖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