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恨亦無常

    武曌心中一震，訝然的看著行癡，顫聲道：“師弟，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

    行癡慢慢抬起頭，看著武曌，眼神悲涼：“陛下，老衲現(xiàn)在只是閑云野鶴一老僧，那里是什么師弟，陛下認錯人了?！?/br>
    武曌呆在那里，一雙手慢慢垂了下來。

    她想不到行癡居然當面見到，居然不認她了。

    這是怎么回事？

    武曌喃喃道：“你恨我——”

    行癡默然半響，臉上的眼淚慢慢干涸，這才幽幽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陛下，老衲不恨任何人?！?/br>
    武曌心中難過，解釋道：“師弟，我知道你一定是恨我，不去找你，可是四十年前，我還是皇后，并不能左右天下，我一舉一動都會被人注意到，是以我行事往往都是小心再小心，那一次見你之后，跟隨我一同去的近身侍衛(wèi)女官百余名全都自縊而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到得后來，我一步步努力，終于得登大寶，一統(tǒng)天下，而其時，我已然六十有余，年事已高，已然不是過去的花容月貌，我心中想著你，可是不愿意自己這樣的一副臉孔去見你，女人總是紅顏易老，我不能讓你看到我衰老的樣子，是以這些年來，才遲遲沒有去金山寺找你——可是，我，我心里一直在惦記著你，我還是你的那個珝兒——只是不是年輕的那個珝兒了?！?/br>
    說罷，武曌眼神哀怨的望著行癡。

    這個一生都在和自己的命運作斗爭的女人，這個已然成為天下之主，大周天子的武曌，此刻在這太初宮明堂的只有兩個人的大殿里面，面對著這個有些微駝的金山寺老和尚行癡，居然言語之中像極了一個和情郎鬧了誤會，解釋分辨的小姑娘。

    行癡心里一軟，言語終于緩和了下來，只聽他對武曌嘆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你看，我也老了，也不是當年白馬寺的那個小和尚了?！?/br>
    武曌看行癡言語緩和，這才再次伸出手，輕輕握住行癡的手，柔聲道：“行癡師弟，你不老，你還是和當年一樣，在我心里始終是那么，那么俊——”

    行癡苦笑一下，慢慢抽出手，對武曌道：“陛下，我真的老了?！?/br>
    二人之間的空氣似乎都有些變得微妙起來。

    武曌打量著行癡，慢慢道：“看來，師弟你還真的是變了?！?/br>
    行癡默然一會，這才對武曌道：“陛下，如果沒有其他事情，老衲這就告辭了?！鳖D了一下，行癡道：“陛下，那度牒和那撥浪鼓還是還給我吧——”

    武曌道：“你要那撥浪鼓還有何用？”

    行癡沉默，過了一會，這才告訴武曌：“那撥浪鼓老衲日日帶在身上，無日或離，已然變成老衲身體的一部分，貿然拿走，心中總是覺得少了一件重要的東西——”

    武曌望著行癡，眼中有些濕潤：“師弟，你對于我何嘗不是如此？那撥浪鼓你無時或離，而在我心底，你也是無時或離，這些年來，我日日思念于你，難道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武曌聲音哀婉，眼神懇切。

    行癡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自己在那金山寺這四十年來，何嘗不是日日夜夜的想念著武曌？

    精舍里面擺放的一摞摞的寫滿了詩經(jīng)的宣紙——

    金山寺后山刻滿了珝兒名字的那一層層石階——

    那一個不是述說著行癡心里的思念？

    ……

    只不過武曌從來不曾出現(xiàn)一次。

    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將金山寺的主持之外，傳位于法海，自己前來洛陽賞花，恐怕還是遇不到武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不過是一句誓言罷了。

    行癡倒也不怨怪武曌，畢竟人世太多變幻，誰又能不變呢？自己不也是從昔日一個眉目如畫，變成了今日的朽木枯槁？

    武曌能夠記得昔日的那一份情意，已然是不錯的了。

    行癡知道自己，自見了武曌之后，那默默留下的眼淚，其實就是給與昔年的自己，還有昔日的那個珝兒。

    這眼淚就是道別，就是再見，就是自此之后的遙遙無期——

    行癡抬起頭，看著武曌，眼神之中多了一絲溫柔：“珝兒，多謝你還記得我?！?/br>
    這一聲多謝說出，武曌終于知道，她和眼前這老僧的感情，再也無法挽回。

    心中的劇痛再次阻攔不出，從心湖之中潰堤而出。

    武曌眼淚也是簌簌而落。

    行癡怔了一下，不忍看武曌臉上難過的神情，低聲道：“珝兒，你自己保重，我走了?！鞭D身欲走，武曌顫聲道：“等一下?！?/br>
    行癡默默停住腳步。

    武曌回身，走到一側，將那度牒和撥浪鼓拿了起來，走到行癡身前，伸手遞給行癡。

    “這個還是留在你那里?！?/br>
    這撥浪鼓是武曌當初送給行癡的禮物，此刻武曌知道，二人一別之后，生死茫茫相見無期，這撥浪鼓留在行癡那里，還有個念想。

    否則的話，恐怕自己在行癡心里，就真的不留一絲一毫的追憶了。

    行癡默默接過，揣入懷里，然后向武曌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這才轉身慢慢離開。

    武曌呆呆的看著行癡走遠，心中難過無以復加，眼看著行癡走到天井之中，再往前走，就走出這明堂了，武曌忍不住顫聲叫了一下：“喂——”

    行癡停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慢慢走出院門，整個人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之中。

    武曌站在那里，木立良久，這才如失魂落魄一般，走回龍椅那里，身子慢慢坐入龍椅之中，隨后目光看向前方。

    明堂大殿之中的那一尺光線，慢慢變細變小，最終消失不見。

    整個明堂大殿盡數(shù)籠罩在黑暗之中。

    武曌就那樣，靜靜的坐在黑暗之中，她的心里面，也是一片黑暗荒蕪。

    武曌知道，她未來的日子不多了。

    此前，心里還有一個可以想念的人，此后就只剩下這無邊的幽寂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