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這?幫倭人的目的、來路，會成為這?一年審訊最久的大案，很多人都會想要從這?幫倭人口中套出他們想聽?的名字，隨著這?幫被抓獲的罪犯的暗流涌動，才剛剛開始。

    言實(shí)奉金陵知府委托前?來鎮(zhèn)壓，又奉皇帝親命押送這?幫罪犯北上。這?樣舉世震驚的大案，皇帝也派人來南下督行。

    來的人是顏坊。

    顏坊與言實(shí)匯聚于金陵知府門堂，二人都不算是韶驊與熹慶公主?兩邊的人。只是在中立的區(qū)間內(nèi)，言實(shí)被傳聞更偏向熹慶公主?，卻?被熹慶公主?差點(diǎn)坑死；顏坊被傳聞跟韶驊關(guān)系密切，卻?因?yàn)樯仳戇M(jìn)言，多年不得晉升。

    二人見面聊了幾?句，竟然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言實(shí)敬重顏坊，是因?yàn)樗?，韶驊打壓顏坊，是因?yàn)轭伔划?dāng)時?身為鐵面無私的都察院僉都御史，一直在請求徹查山家?滅門一案。

    多方暗示，他都死不悔改，非要觸這?個霉頭，不但當(dāng)年他沒有查成，還一直被韶驊打壓。

    幸而他名聲顯赫，辦事得力，睿文皇帝繼位后，給他勉強(qiáng)升了一級，成了副都御使。

    他們正商議著如何分車押送這?幫倭賊，又如何統(tǒng)計城中損失傷亡時?，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有人求見言實(shí)將?軍，那?人手中似乎還有之前?寧波水師給的通關(guān)文書。

    言實(shí)一問?，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便立刻明了，快步朝外走去。

    顏坊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

    只看到門外一匹馱馬馬背上，一個少年身著粗布舊衣，伏倒在馬背上昏迷不醒，元武正焦急的拍著他的臉頰，轉(zhuǎn)頭對父親道：“他高燒未退，身上也有好幾?處傷口，都已經(jīng)發(fā)炎了！”

    言實(shí)連忙讓人將?他從馬背上抱下來，抬進(jìn)院堂側(cè)間去。

    卻?沒想到，少年剛被人抬起來，顏坊瞧見那?張臉，倒吸一口冷氣，驚愕的望向言實(shí)：“他是……”

    言實(shí)不做痕跡的點(diǎn)點(diǎn)頭。

    顏坊緊握在背后的拳頭有些發(fā)顫，快步進(jìn)了院中，低聲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言實(shí)目光四下掃去，轉(zhuǎn)頭對顏坊輕聲道：“本?來我想帶他入京后面圣，再昭告天下的。你?也知道當(dāng)今皇帝多么想要禮賢下士、平反舊案，也想跟各地兵閥關(guān)系融洽些。這?孩子出現(xiàn)，便是皇帝最想聽?到的事。你?在，正好。你?是天底下最適合將?此事報給皇帝的人?！?/br>
    顏坊咬牙道：“既然他活著，那?當(dāng)年的案子就——”

    言實(shí)抓住他胳膊，搖了搖頭：“唯有此事，先不要追查。你?我其?實(shí)心?里都大概明白，誰最可能做這?些事。但這?孩子根基還不穩(wěn)，你?追溯當(dāng)年舊事，只是害了他?！?/br>
    言實(shí)其?實(shí)一瞬間，也想過以顏坊那?不會轉(zhuǎn)彎的性格，或許不會同意?。

    但這?些年，顏坊似乎隨著兩鬢早衰的白發(fā)，懂得了一點(diǎn)點(diǎn)軟和?與轉(zhuǎn)圜，他靜靜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等他燒退了之后，我想跟他聊一聊?！?/br>
    金陵死傷近萬人的倭患，可謂是睿文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大案。睿文皇帝最近的波折可不止這?一件，公主?對外發(fā)布罪己書，模仿著言昳寫的揭露白旭憲死亡內(nèi)幕的報刊文章一樣，放出些許拍照后印刷的證據(jù)，宣稱自己是如何被韶驊裹挾進(jìn)他的貪污國庫大案。

    而后倭地本?土又爆發(fā)了曠日持久的反抗活動，另天津衛(wèi)水師不得不臨時?南下去倭地支援。

    但就在這?相互扯皮、推諉、潑臟水的一樁樁新聞中。

    有一樁陳年舊案卻?有了舉世矚目的好消息。

    當(dāng)年被滅門的山家?，有一孤子仍然存活于世，多年來被言實(shí)將?軍保護(hù)著，甚至之前?奇襲倭地艦船的漂亮戰(zhàn)役，也出自這?位將?門奇才之手。

    山光遠(yuǎn)的名字，一下子成為大街小巷說故事的人嘴里，聽?故事的耳朵里，最常出現(xiàn)的名字。

    沒人不喜歡這?樣《趙氏孤兒》既悲情又正義?的故事，甚至劇院臨時?改名改詞，把舊元雜劇改成了《山家?遺孤冤報冤》《山家?將?星大報仇》之類的劇目。

    萬人矚目的山光遠(yuǎn)卻?沒有露臉，他不關(guān)心?那?些。

    這?種突如其?來的名聲與關(guān)注，曾經(jīng)讓前?世的他惶恐與欣喜過，但現(xiàn)在再難以撼動他的心?思半分。

    唯一能讓他心?中波瀾的，只有某一日有人送到言實(shí)將?軍身邊的一封短箋。

    上頭沒有署名，卻?有著玫瑰花油膏的香氣，角落中一行小字“阿遠(yuǎn)啟”。

    信輾轉(zhuǎn)到山光遠(yuǎn)手中，香味都消散了大半，他撕開信封，展開薄薄的信紙。

    那?信紙是上等的徽地冰紋梅花玉版箋，單看這?信紙，他心?就安了大半。她顯然過回了驕奢yin逸的日子。

    信中只有兩行字：

    “最后一次月錢。”

    他想著，食指夾著的信封中，就掉出一張薄薄的銀票，面額對于護(hù)院來說差不多，對于言昳這?樣的富賈巨商就少得可憐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捏起那?張嶄新的銀票，看向信紙第二行：

    “你?失業(yè)了，省著點(diǎn)花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開始就是幾年后了哦~

    第85章 .重逢

    京師金秋, 正是城內(nèi)這一?年最后的絢爛，那些即將掉的光禿禿的樹木，都?發(fā)了瘋似的燒出一?片黃的紅的葉片, 到處飄灑, 只把禁宮外頭的灰墻土瓦，染上幾分宮墻的艷色。

    蟬鳴只剩下幾聲殘響, 像天橋上拉二胡的下九流準(zhǔn)備收工了, 敷衍的死氣沉沉的吭吭幾聲。

    這座由楠木、黑石、灰瓦與泥巴構(gòu)成的方方正正的京師, 有最尊貴的地?位, 最苦的井水, 最咸油的吃食與最講究的規(guī)矩。

    得虧有這些絢爛的黃銀杏葉, 金色透明的湖水與裹在少年少女們身體上各色的硬邦邦的綢緞，顯出了幾分人味。

    面前一?座形制活潑的院落, 門口既有石獅子又有法國大廊柱，牌匾下掛了一?串阿拉伯玻璃燈, 前道種滿了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金色銀杏，正有些少年少女下車, 說笑著進(jìn)門去。

    重檐歇山下頭掛的不是藍(lán)底楠木匾額, 而是一?塊天鵝絨上繡著“煙深水闊”四個金線大字, 繃在了牌首牌舌之?間。

    這里正是京師年青一?代?的愛去處，是一?座洋風(fēng)濃厚，逸趣斐然的茶舍。美酒美茶不斷，橋牌麻將玩起，常有些洋人來往，更有舍主會時常拿出些新鮮玩意，供大家賞樂。

    只是這“舍”，估摸著有大富之?家府邸的面積了。

    幾個十?七八歲的年輕貴女挽著胳膊往里走, 說話是脆囀客套的京腔，笑鬧著，就瞧見里頭一?道門廊下頭，站了個跟尋常男子差不多高的女孩。

    女孩團(tuán)臉大眼，肌膚微黑，臉上有與身量不符合的稚氣圓潤，她不安的朝外頭看著，似乎在等人。

    今兒來煙深水闊舍聚會，算是有個“主題”，便是要來客往舊朝歷代?的畫像塑像打扮。進(jìn)門的這三?個年輕貴女，就打扮成了三?清殿壁畫里青衣瓔珞的仙子。

    一?看門口這傻大個女孩，竟然穿著獸皮衣襖，下著虎紋裙，肩上別了好幾片葉子，捧著個鐵矩尺，手里還拈著唱老生用的黑須髯口，怕人認(rèn)不出來她，就沒往臉上掛——

    三?個貴女瞧了好半天，也沒認(rèn)出來，走進(jìn)門去才恍然大悟:

    “難不成是伏羲？！我記得年初家里去拜過伏羲廟呢?！?/br>
    “這黑不溜秋的伏羲是誰家的?。?？”一?位貴女笑個不停。

    “估計是哪個將門家的閨女？瞧曬得那樣，也知道是個會打仗的?！绷硪?位貴女盤算了一?圈，想來自?己不認(rèn)識的京師將門之?女，只有言家的三?小姐了：“是叫言雁菱吧，十?九了，還沒有相看過人家，聽說言夫人急眼了呢?！?/br>
    來來往往的男女，從十?四五歲的，到二十?四五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未婚。煙深水闊舍說是玩樂之?處，更像是相親作樂的地?方。大多數(shù)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讓適齡的孩子來玩。

    但?年輕男女多的地?方，亂七八糟的事兒也多，這兒成了處情的地?方，你儂我儂又翻臉怒罵的多，真?成了婚事的少之?又少——除非搞出孩子的某些年輕男女，兩家扯著皮最后辦了婚事。

    “可打扮成伏羲，又那么高的個子，估計比在場好些爺們兒還要茁實(shí)了吧，這誰能相看上她??！她就差騎一?匹野豬來了！”

    三?人貴女拈著蓮花如意，保持著仙女姿態(tài)笑坐一?團(tuán)，羽畫蔽膝與紅綠寶石組佩晃動，鳳鳥紋邊廣袖抬起，說著言家，倒想起這幾日?新鮮的話題來。

    “言家怎么忽然說自?己還有個閨女呢。說是才十?七八歲，在外頭住了好幾年，剛接回來的。都?說言實(shí)將軍如何如何專情，還不是在外頭有外室，才弄了個私生的閨女回家?！?/br>
    她們進(jìn)了秋葉落滿池塘流水的院落，在水上廊廡下頭小桌邊找到幾個友人，加入這話題的人也多了，自?然帶來了更新的消息。

    “什么私生女，那個言家新來的小姐，根本?不是言實(shí)將軍的孩子，是她們收養(yǎng)的——你猜她爹是誰？”

    女孩們的芙蓉面擠在一?起，香風(fēng)如煙，好奇道：“是誰是誰？還能是什么了不得人物嗎？”

    有個年歲二十?左右的貴女放低聲音，滿臉高深莫測道：“白?！?/br>
    “??？白什么？白吃白喝？”

    “嘖。金陵白家，白旭憲。知道嗎？”

    幾個年少的，還真?是面面相覷，只覺得名字熟，白家這名號也熟，但?不知道具體的事兒。那年級大的貴女，又端出懂的都?懂，不可多說的模樣，簡單講了幾句五年前白旭憲驚天一?躍自?殺的事情。

    但?其實(shí)說的籠統(tǒng)，畢竟她那時候也年歲不大，人在京師，知道的不多。

    年紀(jì)大的貴女，最后還是壓著嗓子道：“估計是言家怕公主不忘舊仇，又講究義氣，便將這白二小姐藏了起來。今年，睿文三?年倭患的最后一?個從倭者都?問斬了，事兒都?已?經(jīng)被定性了，言家才把這白二小姐迎回來的。”

    “噓，咱們這煙深水闊舍，好歹舍主也算是跟公主有點(diǎn)關(guān)?系，還是別亂說吧……”

    幾個稚嫩少女，向?這位年歲大一?些的貴女，投去了敬佩的目光：“jiejie懂得真?多啊，那你說這白二小姐會來嗎？我還看著言雁菱在門口穿的跟個野人似的等人呢！是不是就在等她。”

    門口等人的，確實(shí)是雁菱。

    雁菱覺得自?己這身又還原又有氣勢，站如松竹，只是來來往往的人都?往她臉上瞧，她以為是自?個兒臉配不上這身蕩氣回腸的創(chuàng)世?三?皇之?一?的衣裳，只趕緊把髯口戴上，端出京劇武老生下馬般的動作，死盯著門口。

    不一?會兒，真?瞧見一?身紅綠衣裳的言昳下了馬車來。

    翠色團(tuán)花大袖交領(lǐng)，披掛墜珠繡金紅帛，八股瓔珞從脖頸掛到腰間，胸口上匯聚成一?塊有嬰孩圖案的玉鎖，她梳著仙子飛天高髻，跟首飾攤似的插滿了各色紅珠碧鈿。

    大紅配大綠，彩珠寶玉滿身，浮夸到唱戲都?會晃了票友的眼睛。

    只是她似乎也覺得有點(diǎn)丟人，從發(fā)髻上罩著一?塊紅色菱花碎的淺色絲紗擋住了臉，不大高興的拖動著累贅的裙擺，一?邊嘆氣一?邊往門內(nèi)走。

    言雁菱認(rèn)得出這身言夫人給準(zhǔn)備的衣裝，驚喜的蹦下去，任憑黑髯亂飛，道：“這不是我的女媧meimei嗎！”

    言昳拖著裙擺，瞧見雁菱，驚嚇的倒吸了半口冷氣：“你怎么沒穿言、娘給的那套衣裳。不是說咱倆配套的嗎？”

    雁菱混不在意：“真?正的伏羲才不會穿的跟你一?樣又紅又綠的，那衣服一?點(diǎn)都?體現(xiàn)不出三?皇的氣魄。我這身是托我哥給我找燈市口賣皮毛的人搞得，像不像咱們拜的伏羲廟里的樣子！”

    言昳隔著頭臉上罩的絲紗，看了一?眼雁菱的虎皮裙，太知道言涿華必然是坑他親meimei了：“……你哥沒說你像孫大圣嗎？”

    雁菱還覺得言昳按照言夫人的準(zhǔn)備打扮成這樣更可笑，她拈著胡須，繞到言昳背后，踢了一?下她裙擺下頭拖著的細(xì)長尾巴。那是用深綠色布帛縫成的假女媧蛇尾。本?來給雁菱準(zhǔn)備的伏羲裝，也有一?條紅尾巴。

    言昳也有些羞恥，向?后勾著腳尖，把露在裙擺外頭的蛇尾巴，勾到裙擺下頭來。

    其實(shí)，言昳剛來京師也不過十?來天，她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隔了這么多年來言家。

    雖然她幾年間都?給言夫人寫信報過平安，甚至偶爾逢年過節(jié)，也托人送些東西來。特別是睿文四年，因追溯國庫虧空的大事，睿文皇帝躬身向?天請罪，許多朝中?官員連俸祿都?發(fā)不出來，言家這樣吃俸祿的樸實(shí)將門，更是差點(diǎn)連新一?季的朝服都?定制不起。

    是言昳托銀行送來了成盒的金銀，只說暫是借給言夫人，還勸言夫人別想著這年頭吃俸祿能活下去，不如用這些金銀買地?買房租出去，等賺出盈余再還給她。

    言夫人也確實(shí)明白，朝廷的俸祿、官制都?亂成一?團(tuán)，若是不想跟其他高官那樣貪墨或聯(lián)姻富商，就只能想辦法自?己賺點(diǎn)錢了。

    這幾年大多都?是書信來往，如今言昳因?yàn)樯鈦砭煏壕?，?然要去言家打個招呼。只是，五年前她思來想去，成就事業(yè)的決心超過了享受生活，她決意要走南闖北做一?番早有謀劃的大事，自?然也錯過了前世?跟言家如家人相處的那些年，再親近就不容易了。

    不過也好，雁菱還在，元武沒有戰(zhàn)死，人家是妥妥帖帖的一?家人，她沒必要橫插一?腳去當(dāng)養(yǎng)女。

    卻?沒想到言夫人見了她，只撫著胸口輕聲念了聲佛，捏了捏她的手，瞧了瞧她的臉，笑了一?下：“說讓你叫我一?聲娘倒奇怪了，你估摸著也不大可能把我們當(dāng)家里人，不過見著你都?好，我心里不知道怎么著，就落停安定了?！?/br>
    這話，跟言昳心里想法一?樣的坦誠，她一?下子就對言夫人親近起來了。

    雁菱更是一?下子就蹦過來，抓著她的手，又笑又叫，恨不得把她抱起來悠。

    只有言涿華，只傻看著她，言昳大方跟這個老同學(xué)打招呼，他憋的脖子都?紅了，半天只說了一?句“你胖了”。

    言昳要不是看著他娘也在的份上，真?想去撓花了他的臉。

    言夫人執(zhí)意要她留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