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但做到了
李隆基轉(zhuǎn)入后殿,看見高力士歪在那里,頭上裹的白紗正往外滲血。他皺緊了眉,坐在這位從小長大的玩伴身邊,摸了摸他的手。還不算太冷。 姑母一定是瘋了,他默念道。她瘋了,只身闖入東宮,只為說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這是在做什么?在激他么?這個政壇老手,老謀深算的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挖什么坑?她要怎么對付自己?想著想著,回憶起那塊鎮(zhèn)紙,不由得有些后怕。 事態(tài)有些嚴重。再怎么說,姑母也是元老人物,是皇族的代表與領袖。神龍、唐隆兩次政變挽救大唐于危亡之中,功不可沒。這次姚宋上書,不僅要趕她走,還牽扯進兄長李成器和堂兄李守禮。成器乃嫡長,不必多說,那李守禮是章懷太子賢長子。按法統(tǒng)說,少帝被廢重福被殺以后,他才是最有繼承權的。對太平來說,哪個侄子不是侄子。萬一李守禮一抽風,要和她聯(lián)手,也極不好對付。 惹上兄弟們,犯了眾怒,父親對他的猜忌必然放大,太子之位便不穩(wěn)。現(xiàn)在不是講道義的時候,面對一切可能的怪罪,他得采取死不承認的策略。三兩步回到書案前,李隆基提筆便寫: 我最最親愛而尊敬的父親啊,您看看我三郎,仁明孝友,對您十分尊敬,絕不敢有半分越界的行為。無奈姚崇和宋璟這兩個jian臣,挑撥離間,用及其卑鄙的手段,故意破壞我和尊敬的姑姑以及友愛的哥哥之間的良好關系,實在是罪大惡極、罪愆滔天、罪無可赦!請您一定要對他們處以極刑! 上表夾在一堆奏折中送進大殿,擺在皇帝眼前,而后李旦將它丟給了太平。她讀著讀著便笑了。三郎是個聰明孩子,婉兒沒看錯,自己也沒看錯。姑姑是他的長輩,大庭廣眾下正面交鋒,會背上不孝罵名。若不拿捏好分寸,父親就會起疑,懷疑他有不孝不臣之心。對,就這么一個人,如此謾罵追隨他的大臣,過河拆橋、背信棄義,姚宋還對他忠誠不二。就因為他聰明么?或者,因為他就是未來。因為未來是無可抗拒的。 “太平,三郎知錯了。他已退避讓步,你別揪著不放啦?!?/br> 可笑,究竟是誰不放過誰呢。抑或是誰,最不想叫她放過李隆基。 她放下黃紙,仰頭道:“姚宋乃治世良才,萬萬殺不得的。不要動他們,我走便是。” 讓我離開吧,阿兄。就像他們說的,去洛陽,去那個只有美好回憶的地方。長安,長安啊。這里的一切,都能挑撥我最脆弱的神經(jīng)。溫泉宮,南山馬場,東壁圖書府,在長安,我哪里都不能去。一切會讓我想起,我是怎樣把婉兒逼入絕境,一步又一步。 “不,不。月兒,你不能去那里。你是我惟一的meimei,我們這一輩,只有你最貼我的心。我不會讓你離開。你忘了嗎,小時候我們是怎樣……” “不是我忘了,阿兄,是你忘了?!彼男θ萦行┢鄾觥L撆c委蛇,放在數(shù)年前,她絕不相信哥哥會這樣對自己。那把龍椅究竟有什么魔力,讓無數(shù)英雄為之傾倒,為之摧眉折腰,為之六親不認。她所知道的是,錦繡江山,即便某日真在自己掌中,也無人陪她欣賞了。要這滔天的權勢,又有何用。 “我不想和他再斗下去了?!彼f。 說到底,三郎是你的兒子,我又不能真的置他于死地。功成身退,別再卷入政壇,也是婉兒的意思。阿兄,我做不了母親那樣的人,我就是下不了手,你知道么,你懂么?我下不了手。 “他殺了婉兒啊,他——可我……”說到這里,鼻子又不爭氣地酸了,“我本可以和婉兒一起走的,我本可以……” 阿兄,我還想她,我好想她啊。我真的,好想她啊。 她哭了,抽抽搭搭的,肩頭聳動著。 “其實和你一樣,婉兒這一走,我也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崩畹┹p拍她的額頭,擁住不安的meimei,“我知道,你對三郎一定有怨言?!?/br> “何止是怨言?!?/br> 我想殺了他,用他的頭顱去祭奠婉兒的墳塋。可他是你的兒子啊,他是你的親生兒子。崇簡可以恨我,可以不管我,甚至可以落井下石。我也可以恨他,卻不能不管他。他出了什么事,做父母的,還是得擋在前邊。我想皇兄也是一樣吧。兒子是親兒子,meimei可以用來制衡,卻不能代替他。 李旦嘆了口氣,那氣息在太平頭頂懸浮著,然后緩緩消散。 “月兒,我也沒想到是這個局面。” “你想不到,但你做到了。阿兄?!?/br> 這次李旦沒有辯白。指責,甚至于謾罵,都該他一肩擔負起來。作為皇帝,他或許比哥哥優(yōu)秀,但作為兄長,他沒一點比得上李顯。所做的,唯有在此時安慰她,靜聽那近于自言自語的呢喃…… 婉兒說,她要教我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天下呢,皇兄,你不會以為神龍那場政變,母親真的在深宮中,沉溺于二張的溫柔鄉(xiāng),對外邊的動作一概不知吧。你不會以為唐隆血洗時,婉兒真的有底氣,覺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吧。 我曾想,只要能回到從前,我愿把靈魂交給地獄的惡鬼。我一遍又一遍回憶,究竟是哪里做錯了,要是能重來,該怎樣才能救她。現(xiàn)在終于明白,這一切都無可挽回。我陪她奔赴的,是一場沒有未來的未來。也許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結局。 婉兒對我說,花都落了,葉子才會長出來,完成生命的輪回。也許這就是天下吧,是婉兒教我的天下。對這天下,我也有幾分責任。 所以我必須退場,別無選擇。能挑的,不過是離開的方式罷了。李隆基是不是恨我,會不會壓制我、抹黑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大唐的下一步是怎樣,是覆滅還是繁榮。三郎人的確聰明,朝廷執(zhí)政的經(jīng)驗卻不足。磨練磨練心性,安安穩(wěn)穩(wěn)傳位過去,才是阿兄要做的事。至于我,成敗不計,生死,也不計。 她抬起頭,雙眼直直望著兄長:“我知道我在找什么,想要什么了。我曾經(jīng)說我沒有夢想,從此刻開始,我有?!?/br> 李旦聞言,沉默片刻,嘆道:“月兒執(zhí)意要走?” 她點頭。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的。”像小時候一樣,李旦輕輕拉了拉meimei的衣袖,“你非要離開也可,就是洛陽太遠了些。要么去蒲州,近一點,你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我想看你。也隨時可以去?!?/br> 太平冷笑??杀。约翰贿^是一件趁手的武器,披著親情的外衣,顯得那么光鮮亮麗。都是數(shù)月數(shù)年見不著,去蒲州和去洛陽有什么分別。不過是蒲州近一些,萬一太子又有異動,叫她回來方便罷了。 “好?!彼粗绺?,脫開他的手,“好?!?/br> “月兒,你在責怪我。” 他的眼神有些愧疚,也有些委屈。 “而你呢。阿兄,你在逼我?!?/br> 相顧無言。 去蒲州的車馬很冷清,她時不時撩開車簾,日色也黯淡了。到了那邊,睡了一場很久卻不太安穩(wěn)的覺,好像總能聽到一些呼喚,卻什么也摸不到。蒲州比不得長安洛陽,最高的刺史司馬,官位也不及長安大殿上,站在角落不起眼的人。她終于回到婉兒期望的軌道,遠離是非,整日呆在府中,吟詩作對,飲酒作樂。 哪個刺史也會巴結,但凡來了個什么新奇物件,或者奇人異客,又或耍戲的練家子,必然第一個進獻給公主,請她賞玩。太平也從不推拒,有什么便看什么,和大家一起笑著,指點一番。 只有入夜以后,她便把自己關在房中,與世隔絕,任憑誰叫也不應聲。 為婉兒編纂的文集,整整一百卷,放在臥房中整齊碼好。看得太多,哪卷哪篇寫了哪個字,都能如數(shù)家珍。只是沒人聽她說罷了。每次打開書卷,太平心中便稍有寬慰。她相信,無論是誰,只要細細閱讀這些文字,一定會崇拜敬仰甚至愛慕婉兒。她的思維與情緒鎖進了字字珠璣,仍舊鮮活靈動,歷歷在目。 婉兒,若你的文集流傳于世,你便也永生了吧。 半張殘畫,她掛在床頭,“吳道子”的落款還清晰。只聽說他辭官去了,也不知這人到哪里,過的怎么樣。這畫倒是傳神,太平盯著,便能想起婉兒的最后一眼。她從公主府走出來,聽到自己的呼喚,回頭看了一下。如今記起,才明白那眼神,半是決絕,半是溫柔。 半是決絕,半是溫柔。至少,還有一半是給我的。 她死死盯住畫上的雙眼,口中呢喃著婉兒的名字。仿佛多看一會兒,多喚一會兒,婉兒就能聽見就能感覺到,就能從畫上走下來。這種無端的求索周而復始,直到她精疲力竭,沉沉睡去,最后一個念頭便是:若能夢中相見,甘愿長睡不醒。[r1] [r1]典故由群友1358提供,是唐代趙顏的故事。相傳,趙顏買了幅畫,畫上是位秀麗女子。久而久之,趙顏對畫上女子產(chǎn)生感情,詢問畫工能否讓其變?yōu)榛钊?。畫工說,這是一幅神畫,畫上的女子名叫真真,你只要呼喚她的名字一百日,她一定出聲答應你。趙顏呼喚真真百日后,女子果然從畫上走下來,還為趙顏生下一個兒子。后來,趙顏懷疑她是妖婦,給真真喝下符水,真真哭訴一陣便走回畫中,從此畫上多了一個小男孩。趙顏追悔莫及,再呼喚不已,終還是沒能喚回妻兒。 ※※※※※※※※※※※※※※※※※※※※ 最近幾篇沒什么意思,按部就班寫歷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