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果琳瑯，人人面色微紅，或歌或舞，半癡半醉。

    “回波爾時(shí)栲栳，怕婦也是大好。外邊只有裴談，內(nèi)里無過李老……[r1] ”

    歌舞蹁躚的少年伶人上前，似是不經(jīng)意獻(xiàn)上一曲，嗓音宛轉(zhuǎn)。眾臣起先還在喧鬧，聽著聽著，忽而滿座寂然。席上賓客，臉色一片片煞白。婉兒放下酒爵，靜候座上人發(fā)話。武三思歪在憑幾上，眼睛開始覷帝后二人。

    這內(nèi)里“李老”還能是誰，明擺著述說皇帝懦弱，受制于妻。配上此時(shí)此刻、此情此景，司空坐于皇后身側(cè)，仿佛那個(gè)“皇帝”是韋后，左擁右抱著兩個(gè)美人兒。真真有些好笑，卻沒人敢笑出聲來。

    于是韋皇后先笑起來。她拍了拍丈夫，在耳側(cè)說了些什么。李顯聽罷，也嘿嘿笑傻笑。

    “賞！”他說。

    無尊皇帝的大不敬之罪，輕而易舉化解了。可韋后之大膽無禮，也一并深深烙下來，眾臣不免嘖嘖?；实垲j唐至此，伶人也敢當(dāng)面戲耍，皇后又這般縱容。身坐龍椅，手握國柄的，究竟是哪一個(gè)？

    “婉兒……不，是我唐突了。昭容?！?/br>
    宴飲盡歡，眾臣三兩成群，稀零散去。婉兒起身欲走，被這聲音攔住去路。她回身站定，對著皇后行禮。

    韋皇后有些微醺，面色燦若煙霞。她站起身，那瞬間，身子有些搖晃。一旁的皇帝連忙扶住，武三思也順勢立起。

    “你們……你們……”她閉上眼吸了口氣，“宴飲已畢，就先離席吧。我再歇息歇息，還有話與上官昭容說?！?/br>
    聞皇后此言，婉兒心沉了些。她是真吃醋了，要翻自己與武三思的舊賬么？這種事，從前不曾碰見，還真不曉得如何應(yīng)付。婉兒暗自琢磨起來，這時(shí)間，皇帝已率先走下去，緊接著武司空、安樂與剩下幾個(gè)朝臣紛紛離席。

    武三思還是對她笑了一下，聳聳肩。大概是說他無能為力，自作自受的造的孽，只能好自為之。

    “昭容?！被屎筮@樣叫她。她記得不久前，這個(gè)女人還喚自己“婉兒”，仿佛真是姐妹一般。今日的官稱，有些生硬而疏離。

    “昭容你——”她似乎有些頭暈，扶著額頭，又坐了下來，“你——我要你幫我?！?/br>
    韋皇后的美張揚(yáng)而凌厲，永遠(yuǎn)盛氣壓人。此刻微醉，倒有幾分平常不曾見的乖巧。她垂下頭。

    “我要你幫我。”她喃喃，“婉兒，你還記得——勸我恢復(fù)則天皇帝的制度，勸我下令給公主開府的時(shí)候，你說過的那個(gè)故事么？東晉謝安的夫人不讓他納妾，謝家人就勸她，謊稱納妾是周公定下的規(guī)矩。劉夫人說什么？劉夫人說——‘周公是男子，相為爾，若使周姥撰詩，當(dāng)無此也[r2] ’。那些——那些都是男人們的規(guī)矩，則天皇帝都做過了天子，如今怎么就改不得。我注定要為女人做出些事來的，而你，你和我才是真正相像的人。我們都敬仰則天皇帝，也在盡力去維持她立下的規(guī)矩。你要借助我實(shí)現(xiàn)你的夢，我也要憑借你治理天下。我們天生就該在一條路上，因而必然走到一起。”

    則天皇帝臨終之前，一定托付你保護(hù)武家人，不知道，她有沒有囑咐你好好輔佐我。婉兒，我希望你能幫我。真心希望。

    韋皇后說著，沒有抬頭看她，更沒有叫她回話。以至于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聽說，你與長公主那邊，也有些聯(lián)絡(luò)?！彼皇址錾献腊?，撐起身子，“你是——擔(dān)心我保不了你是么？你計(jì)劃的可真早。太平公主，她是什么人？她沒有夢想，更沒有前途。她哪一次出手不是為了自保，又有哪一次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紅妝存于世間絢爛？長公主已經(jīng)式微了，婉兒。你該相信我，像輔佐女皇一樣輔佐我。你該能真正同我一道，不要和那種人走的太近，更不要勉強(qiáng)自己去奉承她?！?/br>
    那個(gè)讓你留下墨痕的長公主，應(yīng)該是你的仇人才對，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韋后終于抬首，問出這句話。婉兒也在等著，仿佛知道皇后一定會問她。

    思量片刻，她開口回道：“則天陛下病榻之側(cè)，臣曾答應(yīng)今生護(hù)她周全。我向來重承諾?！?/br>
    韋后苦笑起來。

    “就是這般么，”她輕笑，“就是這般？婉兒，你以后少見她，更沒必要投靠她。想護(hù)她周全，可以。我答應(yīng)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他們不惹我，我也不找他們的麻煩。只要你答應(yīng)我，別再去找她了，這樣如何？”

    我也重承諾的，她說。而我更不能容忍，自己的下屬，竟然對本宮有貳心。

    “臣不敢?！蓖駜翰恢摶厥裁?，她不該應(yīng)允，更不能拒絕。只有模棱兩可。

    “我只問，你答應(yīng)么？”微微抬頭，目光終于盯住她，帶一絲逼迫。

    她眼睛垂下了，轉(zhuǎn)瞬而逝的掙扎，沒有耗費(fèi)太多精力。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要皇后信守諾言，與長公主井水不犯河水，臣可以不見她?！蹦X海有些混沌，說話的聲音卻很清晰，“若是那般，也沒什么聯(lián)絡(luò)的必要。長公主不是有心朝政之人?！?/br>
    韋后松了口氣，身子也像是軟下來，倚在坐榻后邊。

    “婉兒，在朝廷，你是宰相。在后宮，你也是昭容?！彼龥]有停下話頭，“有心有力的時(shí)候，還得好好教導(dǎo)裹兒。她有些驕橫，也不太服管教……”邊說著，她揉上額角，疲倦而困乏，眼也睜不開了。

    “皇后說的是?；屎?，該回去歇憩了?！?/br>
    韋后的手仍然扶著腦袋，閉眼笑著搖頭：“昭容嫌我說太多了?！?/br>
    “不敢?！?/br>
    “也是，昭容一日萬機(jī)，好容易得來休息，還要應(yīng)付本宮。”她擺擺手，“你走吧。不要忘記答應(yīng)我的事?！?/br>
    婉兒應(yīng)聲離開。幾步走過殘羹冷炙，杯盤酒果，座上女人又一次叫住她。

    “還有，你要我說幾遍，別和武司空那么親近。你和他不是一種人，他配不上你喜歡。司空由我來對付，就可以了，你不必?zé)┬挠诖恕！?/br>
    婉兒，我不喜歡你這樣。知道么？

    回身看去，皇后目光還是冷峻，臉色已然由紅轉(zhuǎn)的泛白。

    “知道了?！?/br>
    這場宴會，帶來最大的影響，是她在接下來的月余，沒有再見過太平。剩一個(gè)意想不到的后果，是不久之后，她的生命中，貿(mào)然闖進(jìn)另一個(gè)人。

    那日，中書舍人崔湜來府上拜訪。也常見，崔舍人本就四處奔波，誰那里都能插得進(jìn)話。婉兒照平常一般接待了他，問為何前來，所求何事云云。

    “下臣來這里，非要有件事么？”

    “當(dāng)然。”她不假思索，“否則來這蹭茶吃，我這茶粗糲得很。不如太平公主，安樂公主府上的茶好吃?！?/br>
    “那就算是——有事?！彼?。他一笑，婉兒心尖一動，總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武司空叫我來的，”崔湜也不避諱，“司空的意思是，皇后不喜你與他交往，有意隔閡你們，頗有醋意?，F(xiàn)如今，他不能來，最好是——給您再找個(gè)稱心的。”

    這口茶險(xiǎn)些噴出來。

    “也是向皇后表示，你已有新歡，既不想司空，也不想陛下。這叫避嫌?！彼裾裼性~。

    婉兒盯著他笑起來，肩一聳一聳的，好半日才咽下這口茶。

    “崔舍人想的倒挺周全——還是武司空想的周全？”

    “都是?！贝逌浀褪讘?yīng)道。

    昭容與公主游東壁，宴北渚，南郊打獵，西市看燈。近來還有人，話說的甚是難聽，謠傳您與公主不倫。風(fēng)聲是有的，好在傳說不廣，也沒人信這等離奇的故事。話雖如此，你們走得太近，是不爭的事實(shí)。我想，皇后也不愿見到這些的。昭容既然擁護(hù)女子主政，也是支持她的吧？你希望皇后歷練以后，能擔(dān)負(fù)起家國責(zé)任，延續(xù)女皇的政策?？闪硪贿?，你又不愿丟下長公主的勢力，想要兩頭討好，難免兩頭起疑。

    這樣正好，我四處交結(jié)，朝臣也都知道。恰好可以為您與長公主暗中聯(lián)絡(luò)，不至于招致猜疑。昭容意下如何？

    誰都不知道我是公主提攜的人，以為我是武司空黨徒。所以我，恰好可以拯救你。從皇帝的覬覦，皇后的忌憚中拯救你，恰好可以。

    她看著崔湜的笑顏，他長得陰柔俊美，膚色白皙，笑起來清新似少年。那是寫出“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的崔湜，那是連殿試甲等的張說，都羨慕褒揚(yáng)不已，自愧才華不如的崔湜。[r3]

    看著崔湜的笑顏，她說好，我答應(yīng)了。雖然，我不需要任何人拯救。

    “崔舍人，當(dāng)年殘殺五王的侍御史，就是你推薦給武司空的吧?！畷煹犬惾毡睔w，終為后患[r4] ’，也是你說的吧。”

    他的笑容一下收住了。眼角微闔，露出一絲涼薄無情：“他們不讓你好過，我為什么要他們好過。若不是那幾人急著立功，帝后又急著除掉他們，昭容早可以擺脫武司空了。真能把事情壓下來，讓武家失掉權(quán)力，遠(yuǎn)離朝廷，也算是保護(hù)他們，功德一件?，F(xiàn)在武家卷入漩渦里出不去，昭容您也出不去。我還可憐他們？”

    “性子也像。”她笑道。

    “像誰？”

    婉兒搖頭不答，放下茶盞，起身走向廳堂外邊走去。院中矗立著那座藏書樓，飛檐搭角，橫木雕梁。

    她回頭：“澄瀾，我們上去吧?！?/br>
    崔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抬頭看她。

    “澄瀾?！?/br>
    [r1]出自《全唐詩》的《回波詞》，作者為中宗朝優(yōu)人。裴談是當(dāng)時(shí)的一個(gè)大臣，有名的妻管嚴(yán)。兩相對比，李顯這怕老婆的名聲也是洗不了了哈哈哈。另外，“回波爾時(shí)栲栳”這句，大概只是一個(gè)韻腳，沒有實(shí)際意義。

    [r2]《世說新語》卷35：謝太傅劉夫人，不令公有別房。公既深好聲樂，后遂頗欲立妓妾。兄子外生等微達(dá)此旨，共問訊劉夫人，因方便稱關(guān)雎螽斯有不忌之德。夫人知以諷己，乃問：“誰撰此詩？”答云：“周公。”夫人日:“周公是男子，相為爾，若使周姥撰詩，當(dāng)無此也?！?/br>
    [r3]《太平廣記·輕薄一》記載：（湜）嘗暮出端門，下天津，馬上賦詩曰：“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張說見之嘆曰：“文與位固可致，其年不可及也?！?/br>
    [r4]出自《資治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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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傲氣又別扭的年下美人阿韋上線！阿韋你放棄吧，兩個(gè)都傲嬌的人很難走到一起的啦……不不不，不是的你們聽我解釋，不是ooc大唐全員愛上我，本文還是站官配李顯韋皇后，韋后的感情更多也是欣賞加占有欲……（雖然求生欲極強(qiáng)，還是頂鍋逃跑）

    另外，答應(yīng)某位讀者給婉兒安排的大帥哥終于姍姍來遲！只是他好久沒在群里說話了，是不是棄坑了？我戰(zhàn)線拉太長了，上次答應(yīng)寫九五也是，等我寫到，人家都棄坑不看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