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時回長安
“踐素依仁,更緝?nèi)衢e之范;聞詩蹈禮,還表婉順之容……[r1] ” 她回頭。那個女子,學(xué)童一般背著手,朗聲背誦著。薄薄的衣衫,輕風(fēng)中微微起舞,眼里含著笑意。素手提著衣裙,她就這樣向自己跑來,婉兒還是不由得心動。 擁住她的腰肢,紅唇在她耳邊還是輕聲念叨:“毓悟發(fā)於天機,聰明協(xié)於神授。所以特鍾先愛,偏荷圣慈……” 婉兒,你把我寫那么好干嘛呀?是不是—— “從前的加封制書,不都是這么寫的么,又不是專為你一人?!彼谑切姆牵崎_粘在身上的人,“別這樣。這里時常有人經(jīng)過的,不合禮數(shù)?!?/br> “如今你是昭容,天天跟那個妖怪一樣的女人一處,都不來看我。現(xiàn)在還口口聲聲,非說制書也不是為我而寫。婉兒,你到底有沒有想我,是不是忘了我啊?你就讓我多抱一會兒,好不好嘛。” 她一副受氣委屈的模樣,好像下一秒就要大哭了。 “從前的加封制書,都是這么寫的,但只有這封不是虛美。你啊,比我寫的還好?!泵哪橆a,婉兒對她笑,“乖,現(xiàn)在放開。我跟你過去好么?!?/br> 這一套就是百用不厭,所謂的抵抗,一瞬間潰散了。 公主在太初宮的內(nèi)宅離中書省不遠(yuǎn),曲徑通幽,屋宇建得很精致。政變以前,她們常來這里。如今婉兒忙碌得很,見面都少,更別說此間相會。 “你最近做什么呢?”婉兒才想起來問她。細(xì)細(xì)看去,公主皮膚細(xì)膩許多,妝容也精致不少,眉眼都是風(fēng)情萬種。 “打扮成這個鬼樣子?!彼粷M地嘟囔,“高戩不在,難道又勾搭了誰?” “可多了,”太平眨眼笑著,“門庭若市?!?/br> 她又嗅了嗅:“身上的氣味也不同了?!?/br> “當(dāng)然不同了,你忙你的國家大事,我在公主府,只能做做自己的小事?!碧秸f著,把身子湊過去,“沐浴的藥湯換了方子,多加些山麝和青桂皮,衣裙也換了熏香。三月三的桃花末,七月七的烏雞血,收集齊備[r2] ,用這個方子養(yǎng)顏,比那些豆粉白術(shù)、珍珠玉屑好用的多。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些來——” “這是什么顏色[r3] 啊?”婉兒指頭戳過去,噫了一聲,不小心把口脂劃開了。索性惡作劇般揉她的臉,抹花了半邊。 她輕輕打掉婉兒的手:“你做什么呢?”然后指指自己的腮幫子:“快,幫我弄干凈?!?/br> 婉兒伸手去掏隨身的絲帕。剛抽出來,忽然改了主意。輕吻上太平的面頰,順著唇線,一點點舔過去,直到臉上的殘留吃干抹凈[r4] 。最后一次游移的時候,太平咬住了微露的舌尖。 “你咬的,好疼。能不能輕一點?!苯Y(jié)束這個吻后,婉兒四指捂著唇,嘶了一聲:“好像流血了,唔——” “活該?!彼柭柤?。說著又擁上去,倚靠在胸口。 “說真的,你在做什么呢?”婉兒問她。舌尖還有些刺痛。 “不能公開支持五王找死,也不能幫皇帝打壓五王,搞得自己功高震主。本來政變的功勛已經(jīng)夠高了,再攪進去,怕是不要命?!彼唤?jīng)心開口,“還能做什么,歇著唄。沐浴、郊游、打獵、宴飲、收藏字畫古玩,還有——廣交名士儒生?!?/br> 四兄已經(jīng)主動辭去羽林軍的職銜,交了兵權(quán),閉門謝客。我也一樣,韜光養(yǎng)晦,掩藏鋒芒,遠(yuǎn)離朝堂中心。 “陛下結(jié)盟武三思,壓制五王,也是在警告相王。畢竟政變用的是相王兵馬,功勞并不低于幾人。你們要小心些,雖說陛下的矛頭對著五王,但他們?nèi)皇莺螅适覂?nèi)部的斗爭遲早會降臨。我本想拖延一會兒,給你們多些時間計劃籌備,或者多些時間贏取陛下信任,但是帝后等不得五六年。明明那樣做,對他們也好,卻沉不住氣了。沒辦法,我勢單力薄,盡最大的努力,也不能左右一切?!?/br> “我又何嘗不是?!碧酱诡^,“往后不便常常入宮了。兄長主政,再天天過來探望,不曉得的,還以為我策劃什么陰謀呢?!?/br> “我……沒想到這么難啊。陛下一離開,怎么就這么難——”婉兒輕嘆一聲。 在與各方勢力的周旋中,奮力延續(xù)女皇的政策,穩(wěn)定天下惠及百姓,她所求不過這些。誰知一切接踵而來,不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怎會如此艱難呢。與其說是周旋,不如說,仍是浪里逐流。 “月兒,我好累啊,真的好累?!彼H上眼。 “要是累了,就別逞強。隨時回來,我都在這里等你?!笔謴纳砗笙蛏嫌|摸,落在婉兒的發(fā)絲間,“如果還想斗一斗,就放開手腳做。婉兒,你放心。在我手里,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我用性命擔(dān)保?!?/br> “別隨便用性命擔(dān)保?!?/br> “我從不隨便?!?/br> 婉兒不再爭辯。她停下來,懷抱溫暖而靜謐,許久未得。 好想去看看陛下。不知道她現(xiàn)在想著什么,又過得如何。她喃喃 “婉兒說的是誰?別告訴我是李顯那家伙。”她笑著,努力去化解眼前人臉龐的陰霾。 “太平,她是我今生唯一的君?!睜科鹚氖?,目光落下,說得鄭重其事。 陛下過得如何,又在想什么呢。 窗外天光黯淡,不知是朝云還是暮色,抑或只是陰天。她弄不清時間了,或者說,她根本不需要時間。倚在床榻的時候,就想出去曬曬太陽。若是陰天,便是天公不作美。即便出去,又能怎樣呢。方寸庭院,就是她最后的天地。[r5] 晦暗的光線照臉上,皺皺巴巴溝壑縱橫,曬干的棗兒一般。 在這里最后陪伴她的,不是夫君,不是兒女,也不是婉兒。是神龍政變的功臣,她的第一個寵臣李義府的兒子,李湛。世事無常啊,誰知道最后床邊的人,會是這個毛頭小子。李湛領(lǐng)著羽林軍,每日站在外邊,名為護衛(wèi),實為看押。 李義府是個jian佞小人,兒子卻養(yǎng)得正直且忠勇。有時武曌問他話,答的時候,年輕人很恭敬,還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 更多的時候,她一人臥于病榻,或在院中搬張坐席,琴音扶她在那里曬太陽。人老了通常會回憶往事,她絮叨著十四歲離家時,看見楊夫人憂心的面容,神色那般黯然。坐著馬車入宮,少女慌張且期待。看出去,兩邊的宮墻厚且堅實,讓她不由覺得,自己一輩子都走出不來了。后來,果然沒有出來。六十八年,六十八年了,再也沒有出來。 登基大典那日,文武百官伏倒兩旁。黃袍拖地,緩緩登上殿階,每一步都在石頭階梯上,留下血的印痕。太宗皇帝,感業(yè)寺,王蕭,長孫無忌,李治,明堂……生命中一個一個不能錯失的人與物,在腦海輪回閃過。 那些曾被她踩在腳下的人,有幾個不是英雄。也只有英雄,配得上被她擊敗。爭權(quán)奪利,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一生,是武曌自己做出的選擇。尸骨做成的階梯沒有退路,想要下來,只能由崩塌而墜落。爬得越高,這場墜落越能置人死地。她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往上,登上最高之處俯瞰。 武曌的面色凝重,站在權(quán)力巔峰的她,只剩心中悵然綿綿不絕?;仨╊撼迹臒o聲息,于是她仰頭,那天空不同了。歷史的天空湛藍(lán),永遠(yuǎn)留下了女帝的印痕…… 日月凌空,萬民敬仰,青史永垂。只是這皇帝的冠冕究竟有多重,背后承載了多少絕望與鮮血,又有誰能了解。枉殺冤死,至親也不能避免。有時她覺得自己不像一個人。不像人是什么呢,是魔鬼,還是神明?所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怕只有她一人知道。 做不曾有人敢做的夢,正因如此,武則天才是武則天。 回首往事前塵中,盡是荒煙、白骨、墳冢。身邊的人一個個到來,一個個離開。與盟友打敗了敵人,盟友便成了敵人。到最后,沒有盟友也沒有敵人,只剩她一個,孤寂地立于院中,冠絕一世。 老朽難支,無人陪伴,孤家寡人。要問什么是孤家寡人,站在最高的,就是。 有離別,有重逢,風(fēng)云流轉(zhuǎn),唯日月永世當(dāng)空。 李顯還是常來看她,她倦了,不怎么理會。數(shù)日以前,婉兒和太平來了上陽宮,靜悄悄地,連侍女都沒跟來。沒進仙居殿,女皇聽到聲音,叫琴音把她們趕走。 “滾。叫她們滾?!?/br> 琴音平淡地復(fù)述了女皇的話。看著太平濃淡不勻的口脂,老宮女狠狠瞪了她們一眼。 后來武曌甚至不能下床,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醒得也不很規(guī)律。最終她還是想起了李治,想起貞觀殿的病榻上,他怎樣握著她的手。 你給了我耀眼的機會,可我終究沒玩過你,糟老頭子。你若是還活著,也和我一樣老吧,成了個糟老頭子。你怎么知道,我娘家那些侄子,個個如此不堪。你怎么預(yù)料,我不會傳位與他們,勉強延續(xù)武周。你怎么想的啊…… 你說你舍不得殺我,但我們,終于還是要再見的。你舍不得殺我,但該做的事,我做完了。累了,得來陪你了。在地下的時候,咱們一個假扮懦弱的男人,一個佯裝強大的女人,一個薄恩寡義的男人,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還湊一對,不要去禍害別人了。 “媚娘,我們幾時回長安?” 這不就回了么。 [r1]出自《加太平公主實封制》 [r2]古人的養(yǎng)顏方很玄學(xué),不要太相信。此處出自《歲時廣記》卷二七引《韋氏月錄》:七月七日取烏雞血,和三月三日桃花末,涂面及遍身,三二日肌白如玉,此是太平公主法,曾試有驗。不過也有人說是曹植獨創(chuàng)的方法。唐代一般的面膜就是豆粉混合白芷、白術(shù)、羌活、萎蕤、珍珠粉、玉屑等材料,還有含鉛的所謂“鉛華”,現(xiàn)代人肯定不敢用??诩t用有毒的朱砂,都是些什么可怕玩意兒?。ê⑴拢?/br> [r3]唐朝的口脂可以自己調(diào)配,深了加黃蠟或蜜蠟,淺了加朱砂。 [r4]請勿模仿,朱砂有毒!抹臉的東西可能也有毒!婉兒:卒。 [r5]其實上陽宮有八平方公里,還是挺大的。 ※※※※※※※※※※※※※※※※※※※※ 感謝“一只舔狗”的15瓶營養(yǎng)液!筆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