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年號(hào)有些許不同，叫做天冊萬歲。

    大周建國五年，不論廟堂上的腥風(fēng)血雨，天下算是國泰民安，人壽年豐。上一天樞鑄成，使大周在諸國中樹起威望。都說飽暖思yin欲，國家治理得好，皇帝也想向上天祭祀，稟告自己的豐功偉績。

    封禪者，所以告成功也。夫成功者，德無不被，人無不安，萬國無不懷。[r1]

    古來行封禪的帝王，唯有秦皇漢武，加一位光武帝，再就是唐高宗李治。那一年，武曌跟從在李治身后，做了第一位亞獻(xiàn)的皇后。這次，江山是她的江山，封禪，也是她的封禪。

    嵩高維岳，峻極于天。古人認(rèn)為泰山最高，極近于天，自古封禪都在泰山。唯有這次武曌另辟蹊徑，行封禪于嵩山。究其原因，大概是西周把嵩山作為圣山，周武王、周成王都在此祭祀過，而西周正是武周所仰仗的王朝。好巧不巧，嵩山山神也是武姓，仿佛天賜一般。此山地處大地中心，所謂“通天柱”是也，周公曾于此測量日影。

    這些都是些虛浮的把戲，真要說，大概是武曌曾在泰山封禪中作為亞獻(xiàn)，請求上蒼保佑李唐國祚。要是再去泰山，總有點(diǎn)不是滋味。再者，她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就算長出來牙與眉毛，也是七十三歲。她也會(huì)乏，不想再折騰幾個(gè)月去泰山，于是就近選嵩山封禪。

    天冊萬歲元年臘月初一，百官與四夷酋長隨皇帝登嵩山，封太室，禪少室。為表示對天地神祗的虔誠，武曌進(jìn)入齋宮沐浴齋戒。九日，嵩山之南行柴燎儀式，祭祀昊天上帝。燈火嫣然，嵩山的行宮人影雜亂，喧嘩吵鬧。

    太平在屋外佇立良久，想著后日又能見著婉兒，心中升起些許期待。如今她必然忙碌，卻不敢去攪擾，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看不到的方向。直到寒夜微冷，凍的有些發(fā)抖，才回屋里去。屋里燃著燭火，武攸暨坐在坐榻上。他生得一張好看的面龐，抬頭望過來，也算得白凈英俊。

    “公主……”

    她扶著額頭，一副神煩的模樣：“千乘王，要不您去偏殿過夜？”

    “是?！彼Z諾，提起長袍就要走出去。

    “算了，太招人耳目?！碧綋]了揮手，“好歹夫妻一場，你沒做過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也不能總欺負(fù)你不是。你就在這過夜好了，我今晚不睡便是?！?/br>
    “公主——”

    “不妨?！彼α诵?。大概也是睡不著的。

    臘月十一日，武曌在眾人的簇?fù)硐拢诘欠鈮e行祭天儀式。

    登封臺(tái)陡峭，婉兒扶著女皇登上石階。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上，好像她的一生一般。隨后武家子侄跟了上去，太平本來走在武攸暨身旁，此時(shí)湊上前：“阿娘——不，陛下，我來扶您吧。既然您有親女兒，要個(gè)外人攙扶，豈不是顯得我不孝，叫人笑話?！?/br>
    武承嗣與武三思對望一眼，只道是公主向女皇獻(xiàn)殷勤。畢竟密奏一上，武曌沒殺婉兒，反而留在身邊，明擺著于公主不利。公主企圖利用親情，把皇帝的心“搶”回來，不正是如今的一幕。

    畢竟細(xì)究起來，武曌還有個(gè)親兒子在這里，真要攙扶，這個(gè)兒子如何不可？皇嗣李旦低眉附身，獨(dú)自走在最后邊，一言不發(fā)。

    “不必了?！迸事曇舫练€(wěn)威嚴(yán)。

    婉兒看向公主，微微低首像是行禮，別人看來卻頗有些挑釁意味。公主嘴角撇下去，似乎不太滿意。她見武攸暨也趕上來，漫不經(jīng)心將手遞了過去。皓腕玉手，看得武攸暨一愣，連忙攜上去，也扶公主向上而去。

    “陛下不表態(tài)，公主就要尋求咱們的支持。”武三思輕蔑地一笑，仿佛一切盡在掌控，“魏王，你也該去表個(gè)態(tài)吧?！?/br>
    武承嗣聞言，忙幾步上去，也要攙扶他的皇帝姑母。他說自己是男子，又年富力強(qiáng)，能扶得更穩(wěn)些。大概其實(shí)是想說，自己是男子，又年富力強(qiáng)，可以做太子的。婉兒于是后退，這一退也巧，恰好退到了武三思身邊。

    “梁王，別來無恙?！彼f。

    “我是無恙，才人到還好？公主沒為難你吧?！比疾[起眼睛。

    “公主怎么會(huì)不為難我呢？”她皺眉，顯得有些厭惡，“說起來，我正心煩。梁王可有妙計(jì)助我？”

    “才人要我助你，可有什么交換沒有？”他笑起來，“賠本的買賣，我可不做。”

    婉兒冷笑：“算了吧，諒你也做不了什么，嘴上說說罷了?！?/br>
    武曌從南面登壇，北向而立，行大禮祭拜昊天上帝。[r2] 她將玉策[r3] 置于玉匱之內(nèi)，用黃金繩纏上五周，金泥封好。四角放上十二枚距石，埋于登封壇內(nèi)，最后用五色土封成寬一丈二尺的圓臺(tái)。

    千齡之統(tǒng)，由圣代而連皇；萬歲之音，自神山而周四海。[r4] 江山盛世，河清海晏。武曌的袞冕衣冠鮮亮，立于登封臺(tái)之上，望向階下的大好河山。嵩山之上，榛榛莽莽，浩浩湯湯。這江山，多少殺伐血祭染遍，多少英雄心之所向，為其摧眉折腰。原來，這就是她踩著無數(shù)的尸體，拼盡一生換來的東西。這東西多美，多美啊。

    如今，盡在掌中。

    大周朝的禮服冠冕，穿著時(shí)麻煩得很。婉兒記得，前次披上身時(shí)，還是女皇的登基大典。一晃又是幾年，女皇沒有讓朝野失望，大周沒有讓天下人失望。登封典禮，便是最好的證明。

    看著太平站在武攸暨身邊，婉兒似乎也明白自己的位置，退幾步過去武三思那里。武三思不知從哪里折了一支臘梅，把玩一會(huì)兒，遞給婉兒。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好一副美景！”他贊道，轉(zhuǎn)而又說，“不過這花再香，也比不得才人的熏香?！?/br>
    婉兒一手接過，瞥了兩眼：“梁王好興致，還興這種玩意兒?！?/br>
    武三思拈一朵花，替婉兒別上。她低頭，沒有作聲。

    “美人就是要鮮花點(diǎn)綴?！彼墓ЬS，不知是真心還是作戲，抑或參半。

    “梁王，公主還在那邊。當(dāng)真不怕公主誤會(huì)，你我有什么勾結(jié)？”

    “那又如何？”武三思一副輕浮的模樣，“再者，也沒什么可誤會(huì)的。上官才人，你我，不是真的有勾結(jié)？”他用手比劃了兩下。

    婉兒聞言一笑。

    仍舊是武承嗣攙扶著女皇，這人大有不肯撒手的架勢。眾人行至一處平川，車駕停留的所在。皇帝親衛(wèi)千騎個(gè)個(gè)高頭大馬，威風(fēng)凜凜。他們列隊(duì)于此，恭肅嚴(yán)整，皇帝封禪歸來，立刻揚(yáng)起一陣塵沙，讓出道路。將領(lǐng)兵士軍容威嚴(yán)，喊聲地動(dòng)山搖：

    “虹霓其旌，霜雪為帷。萬騎齊驅(qū)，浮云轉(zhuǎn)電。帳殿賁山，鐘鼓沸天。文物聲明，振天撼地。吾皇萬歲，吾皇萬歲！[r5] ”

    傍晚時(shí)分，天色稍稍暗下來，天邊的紅霞染上白雪皚皚，預(yù)示著明日的晴空萬里，風(fēng)和日麗。武曌乘車馬回到行宮，馬車進(jìn)了宮門。穿過公主所居殿宇時(shí)，武曌掀起車簾，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個(gè)侍女站在門外，似乎在交談著什么。

    她叫停了馬，那兩個(gè)宮女頓時(shí)不說話了，垂著手齊刷刷站在那里，一聲不吭。

    “公主她在么？”武曌問道。

    到底從前棋語跟過她一段時(shí)間，沒有書韻那么犯怯，上前答應(yīng)道：“公主在殿內(nèi)小憩，叫我別放人進(jìn)去。陛下，您看——”

    武曌一眼就看到另一個(gè)人，那宮女，似乎時(shí)常跟在婉兒身邊的。

    “哦？”她笑了下，話里帶三分刻意，“在歇息，也不能不準(zhǔn)母親去看的?！?/br>
    “可是，上官才人也要歇息——”小宮女漲紅了臉，搶上一句，才說到一半，被棋語拉了回去。

    “陛下，她是說才人已回去休息了，才來找我閑話的。并不是照顧主子不周?！闭f完回頭狠狠瞪了書韻一眼，“是吧？”

    武曌點(diǎn)點(diǎn)頭：“好，既然都在歇息，朕來的不巧，明日再來看她。”

    車駕越行越遠(yuǎn)，棋語方才松一口氣，狠狠擰上書韻的耳朵：“你也沒個(gè)心眼。才人那樣聰明靈秀的人，怎么帶出你個(gè)傻姑娘?！?/br>
    “我——”書韻顯得有些委屈。

    “以后不會(huì)說，就別亂說話?！彼逃?xùn)完，松開手向院內(nèi)望去，心下盤算要不要知會(huì)一聲。想來想去，又覺得不便打攪，只得作罷。

    [r1]出自《新唐書列傳第三十三》，裴光庭的傳記。

    [r2]這些儀式《兩唐書》均有記載。

    [r3]玉策是用金繩連編玉簡而作成的，長一尺二寸，廣一寸二分，厚三分，刻玉填金為字。

    [r4]出自李嶠《大周降禪碑》。

    [r5]改編自李嶠《大周降禪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