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再也不貼花鈿的
太平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她分不清是什么時辰。這次睡得太久。也許她是太累了，疼痛與疲倦一齊涌上來，編織成一個不□□穩(wěn)的夢。她夢見一個討厭的年輕人抓住婉兒，揮劍刺傷她，鮮血從咽喉汩汩流出。她想沖上去救婉兒，身子卻一動也不能動。她絕望地大喊著，卻發(fā)不出聲音，也沒有人過來救她。 與夢魘纏斗許久，她終于掙脫了。睜開眼的時候，胸口還在劇烈地起伏，猛烈的心悸讓她呼吸困難。回想這個夢，細(xì)節(jié)已經(jīng)模糊，再仔細(xì)想，似乎大致發(fā)生些什么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似乎很絕望。 “公主殿下，您醒了？” 她轉(zhuǎn)頭看去，是之前婉兒身邊的那個小宮女，看上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還有些怕她。 “才人四更就洗漱更衣，五更去上朝了。她叫我在這里守著公主。”小宮女解釋道，說話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 “你是叫——書韻是吧？” 小宮女點頭，答了一聲是。 “你家主子也真是，好容易來一次，也不知道多陪陪我?！彼⑽恿艘幌律碜?，才發(fā)覺下身還有些疼痛。 “這也不能全怪上官才人，”書韻極力為主人辯解，“午時已經(jīng)過去，再等等，朝會就要結(jié)束了。才人倒是想留下，但也不能等那么久啊。” 這個宮女還真有些癡傻，公主這么想著。都聽不出這抱怨不過是撒嬌而已，認(rèn)認(rèn)真真地解釋一番，倒和公主頂上嘴了。就是隨著主子的性子，不開竅。 “誒，你跟才人去過朝會吧。朝會是怎樣的？應(yīng)該不用抄寫什么吧?！彼f著，隨后又補(bǔ)上一句，“我怕她支持不住，手腕沒有力氣，把紙寫花了。萬一到時候，陛下說她辦事不力，治罪怎么辦?！?/br> 小宮女愣了一下，呆呆看著她：“?。俊?/br> 太平咯咯咯笑了起來，好不容易才止住。 “知道我倆是什么關(guān)系么？”她探過去，雙眼盯住小宮女，莫名覺得這人很有趣，讓人想逗著她玩兒。 小宮女點點頭。目光瞟到公主的臉，忽然怔了一下，很快搖起頭來，快得像貨郎手里的撥浪鼓。 “那你說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她饒有興味地問道。 書韻想了一會兒，答道：“公主對才人來說，應(yīng)該是很特別的人。我到才人身邊服侍有三五年了，從未見才人從未留宿過別人?！?/br> “特別?！彼瓜卵劬?，咀嚼著這個詞。特別。 “才人對公主來說，應(yīng)該也是很特別的人。”小宮女繼續(xù)說道。她以為這宮女真的怕她，沒想到居然自己接話來了。 “怎么說呢？”她笑起來，眉眼彎成月牙。 “上次公主把我從屋里拎出去，力氣可大了。我一個干粗活的下人都招架不住，更別說才人那樣瘦弱的?？山袢仗稍陂缴喜粍訌椀?，居然是公主，可見一定很特別?！?/br> 就這么說出來，倒也還好，可氣的是那人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書韻憨憨地望著她，字字句句都清晰，真在分析推理什么一般。 “你這賤婢，是不是日子久和她學(xué)壞了，也這么伶牙俐齒的?！彼藓藓吡艘宦暎霸僮屛衣牭侥氵@么說，自己掌嘴，聽見沒？” 那宮女又低頭，有些怕的樣子。太平一時也疑惑起來，看不出這人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跟著婉兒這么久的宮女，照理說不該這么憨傻啊，那就是—— “我跟你說，這次是放過她，總有一天，也要讓她起不來床。那時候我手一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抖一下[r1] 。”她嘀嘀咕咕哼哼唧唧，終于把這句說完了。 看見那宮女還是沒抬頭，怯生生站在那里，公主嘆了口氣。 “誒，對不起哈，上次對你兇了點，也不是有意的。你看看，別家哪見過公主給宮女賠罪的，我都這樣了，求求您千萬別記恨我。要記住，多在才人面前說我兩句好話， “喜歡她真不容易，這人太招喜歡，我喝的醋，比那房玄齡的夫人還多[r2] 。要是你也不幫我，那我就希望渺茫，難得芳心了。你看我多可憐啊……” “說得這么開心，在講什么呢？說來我聽聽?！蓖駜和崎T進(jìn)來，看了她一眼，看得她立刻住了口，“在背后議論我，還不夠疼是不是？” 太平向她做個鬼臉，吐了吐舌頭。 婉兒讓書韻歇息去，她闔上門，走過來，坐到床邊。 “今日朝會散得早？”她問婉兒。 婉兒搖頭：“我告病先回來了?！彼怪^，似乎有些不敢直視公主的眼睛。 “沒事的，婉兒。是我要的?！?/br> 床笫之間，痛苦和歡愉有什么分別么？她安慰道。 “什么沒事，”才人還是嘴硬，“我向你賠禮了么？” 太平笑起來：“沒有，沒有。是我失語了?！?/br> 婉兒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玉匣子，遞給她：“這是創(chuàng)傷膏，外敷的。你拿去，抹上好得快些?！?/br> 她接過玉匣，匣子打磨精致，埋的金線做成龍鳳紋飾，一看就是皇家的東西。匣子里白潤潤的藥膏，散發(fā)著藥香。 合上匣子，把手伸到婉兒眼前，她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指甲都劈了，血還凝在這里，你讓我自己來？你干的好事，自己不收拾下殘局？” 婉兒沒有過多爭辯，接過玉匣：“你不要便罷。這是金貴東西，也只有尚藥局有，別處買不得。那時我受了墨刑，腫得厲害，陛下御賜給我這藥。她說若是用完了，拿這玉匣去尚藥局要，御醫(yī)就會給我補(bǔ)上?！?/br> 太平一把奪過匣子：“這么好看的小盒兒，送我好了”。 “你做什么呢，這也要跟我爭。你是陛下的親女兒，掌上明珠。你去向陛下要，這種匣子，她能拿十個給你?！?/br> 我是想要這玉匣么，真是不解風(fēng)情。要么就是故意的。她心里埋怨道。 就是故意的。 “爭什么啊，阿娘對你那么好，還送這么好的藥給你。你就聽她的，聽她的去吧，不用考慮我怎么想。什么梁王魏王，想跟誰好跟誰好，讓我難受死算了?！?/br> 像極了受氣的小媳婦，念念叨叨半天才停下。她不說話了，停下看向婉兒，那人居然在笑。她把匣子塞回婉兒手中，扭頭哼了一聲。 “其實，那天啊——”婉兒把匣子小心捧在手里，好像講述一個遙遠(yuǎn)的故事。 那天傍晚，她帶著傷，獨自向政務(wù)殿走去。她知道武曌在那里等她。 “受完刑，你就給我回來，記住了么？” 血已經(jīng)止住了，糾葛的疼痛卻沒有褪去。她知道傷口一定腫脹著，橫亙于美麗之上，格格不入。割斷，破碎，撕裂，將曾經(jīng)的她永遠(yuǎn)變成過去。 “陛下——” 武曌放下手中墨筆，緩緩起身。相顧無言。 大殿里很安靜，沒有別人，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的，目光包含的意義都有些復(fù)雜。也許是在尋找破綻，也許是在尋找可能，也許是在尋找寬慰。 “婉兒?！蔽鋾拙従忛_口，“我聽說公主喜歡你。不，不僅僅是喜歡，她說她想與你度過一生?！?/br> 婉兒，我問你，你知道這事兒么？ “罪臣知道?！彼龥]有猶疑，很快答上來。 “什么時候知道的？” 婉兒低頭想了想，揚(yáng)起臉說：“現(xiàn)在想來，大概是儀鳳元年的事了。那年吐蕃來求親，公主對我說，她不想走?！?/br> 她看向武曌，武曌陰沉著臉，沒有說話，一時間安靜下來。 “我——”她不知是否該繼續(xù)說下去，“那時候無論是我還是公主，年紀(jì)都太小了，許多事想不清。也許是害怕的緣故，就把她當(dāng)做秘密藏起來。后來……后來公主嫁給薛紹——” “她說，那是因為你根本不喜歡她?！蔽鋾捉K于開口。 她果真那樣說了。婉兒搖頭，卻微笑起來。她啊，明明是她負(fù)心拋棄所愛，非說是自己不喜歡她。公主這樣說固然有她的考慮，想把婉兒撇出去，讓她看上去一無所知，完全無辜清白。可她并不清白，她已經(jīng)陷得太深。如果這樣的愛真的是罪孽，下地獄的時候，也會是她倆一起。 那時候，她們也會一直牽著手吧。 “我喜歡公主的，很喜歡?！彼f，“無奈世事難料，如今不是不想，是不能。我不能喜歡她，也不能回應(yīng)她?！?/br> 此時此刻，去猜陛下的意思，機(jī)關(guān)算盡，遮遮掩掩，不如坦坦蕩蕩。做自己就行。武曌當(dāng)年喜歡的那個女孩，就是她自己，如假包換。 武曌看著她，眉頭不知不覺擰緊了，目光利劍般能傷人。 “不，這不可能。”她緊緊盯著婉兒，“婉兒，你說的不是真的。你不可能——你喜歡的該是賢兒，我記得?！?/br> 婉兒，你說話啊。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告訴我。 “陛下……也許這樣的關(guān)系有些怪，也許永遠(yuǎn)不會得到陛下的祝福，甚至也許后半生根本沒有機(jī)會走到一起。但是——” “婉兒！”這一聲帶著怒氣，婉兒不記得皇帝曾對她發(fā)怒過，“婉兒，你是在利用她是不是？利用她對你荒唐無理的感情，從頭到尾將她當(dāng)做棋子。 “不，不，你是在報復(fù)我，你是在報復(fù)我！你就是這樣報復(fù)我的。我殺了你全家，你就是這樣報復(fù)我的是嗎？去殘害我最愛的孩子？我們之間的恩怨，你要想報仇，該像豫讓聶政那般復(fù)仇，拔劍捅入我心口。將她牽扯進(jìn)來算什么！你和那個混蛋賀蘭敏之有什么區(qū)別！ “婉兒，我捫心自問待你不薄，你為何這樣對我？你為何奪走那個最像我、最貼心的孩子，你為何傷害她？現(xiàn)在，你又利用她對你的喜歡玩弄她，傷我的心，拿她逼我的宮將我的軍。婉兒，沒想到你下得一手好棋，把我都蒙在鼓里！” 盛怒之下，聲音顫動得厲害。平時皇帝笑著，都足以讓臣子兩股戰(zhàn)戰(zhàn)，而發(fā)怒，誰也沒見過有人能讓皇帝發(fā)怒。 “陛下——”婉兒反倒不怕了。 “罪臣從未逼迫公主做什么。我對她的感情也許可以忍耐，可公主對我的感情，我沒辦法選擇。如果可以，我寧愿她從未喜歡我。那樣她還能好好……” “夠了！” “……好好做她的公主，還能好好做您的女兒?！?/br> 這句話她還是說完了。婉兒有時真的會想，如果沒有遇見會怎樣，會不會都過得更好一些。果真如此，即便生生世世不能相見，也沒什么遺憾的。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武曌盯著她，怒火從眼眸中一點點熄滅，眉心也舒展開。她嘆息。 “那封誣陷你的詔書，署的可是公主的名。婉兒，你當(dāng)真不怪她么？” 婉兒輕輕笑了：“陛下覺得，我該怪誰？” 武曌也笑起來：“其實朕，也看出你明白了。你當(dāng)著眾人的面燒了密奏，還不是為了朕。免得往后月兒要我拿出密奏，當(dāng)面對質(zhì)。” 婉兒，你真聰明啊，總能一下猜到我的心思。 武曌拿出一方精致玉匣，放在案上：“事情是我做的，也該向你賠不是。本該親手為你上藥，可朕，還是有些生你的氣。” “婉兒，你大她一歲，更懂道理些，總讓人覺得你比她大很多似的。到底還是你心機(jī)深沉，這些日子，懂得在我面前裝作與月兒疏遠(yuǎn)。她呢，從小被寵壞了，不太省心。要不是出了這等事，也不至于我替她圓場。” 武曌抬頭問她：“婉兒，你懂的吧?！?/br> 墨刑是五刑之一的主刑，一種恥辱的刑罰。不真正傷你的身，這卻是我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告密的信件，不用猜也知道，這背后究竟是哪幾個人。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把你放了，就沒法安撫他們的心。我需要他們，不能讓他們覺得我開始偏向李家，那樣我就是孤家寡人一個，太危險了。 你們兩個，在朝廷都有一定地位，不能捆在一起，否則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如果被外人看做是對頭，反而更有利些。我不同意你們相處，不僅因為逆?zhèn)?，更會給人以口實。就像賢的道生，作為一國的皇子公主，道德問題可大可小，更可以做一個引子。引出更大的禍端，到時候朕也不一定能救回來。 婉兒，不要再搭理她了。我了解她的，做什么事都是一時腦熱。你向她多解釋，還是不免生事。你不理她，讓她自己慢慢離開，對你們倆都好。不論感情如何，你都要比太平明理些。趁此良機(jī)，你可以多與武家人接近些。這樣可以保護(hù)你，讓你不僅在內(nèi)廷站穩(wěn)，外朝也有一定的掌控。江山盛世是你的，我承諾過。維護(hù)大周安穩(wěn)，你肩上也有一份責(zé)任。 婉兒，你懂的吧。我知道你懂，不過還是想親口說一遍罷了。 說完這些，武曌閉上眼，停了很久。婉兒不知該不該退下，等了片刻，剛要開口，聽見皇帝說：“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婉兒，你說，她胡鬧也就罷了，你怎么跟她一起胡鬧去了。” 婉兒，跟我說實話，你對她，究竟怎么想的。真心還是假意，我都不怪。我不勉強(qiáng)。你究竟怎么看待月兒，你喜歡她么？ “我用盡全力。”聲音不大，卻很堅定。 武曌笑著搖頭。 我以為她多有權(quán)略，是最像我的。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一切，都是為了你。既然如此，你更要為她好。知道么？ “婉兒，你過來?！彼f。 武曌觸上那個傷口，血液剛剛凝下，那是干涸的淚。 “婉兒，你現(xiàn)在恨我么？是我親手毀了你?！?/br> “不，我不恨。”她垂下眼。 “還好這塊不大，以后用花鈿貼上，尚可遮住。”武曌看著傷口，眉頭皺起，眼中也是不忍。 “臣戴罪之身，不敢遮掩。”她說，“本來我與她瞞著陛下這么久，我也羞愧的?！?/br> 武曌黯然。 “還是貼上吧，不然以后看見了，總想著對不起你?！?/br> 婉兒沉默了。也許今生總要糾纏下去，她生命里的這兩個女人，密不可分。 之后經(jīng)歷種種，無需多言，都已心知肚明。 婉兒看向臥于榻上的公主，輕輕覆上她受傷的手，俯下身，在她耳邊說：“曾經(jīng)我的眉心有一塊小小的疤，那次是因為你的賢哥哥，被所有人誤會我與他的關(guān)系。每次對鏡，總會想到這些，心里就不痛快。這次墨刑以后，每次對鏡，想的都是你。蓋住他的痕跡，留下了你，我本想再也不貼花鈿的?！?/br> 太平掙扎著起身，擁住她的脖頸，吻上她的眉心，吻她。 [r1]話說得倒是挺狠啊，公主。 [r2]感謝群友“三熙”讓我知道了這個典故。女朋友，你好（握手）。 ※※※※※※※※※※※※※※※※※※※※ 今日收獲一只想翹班在家陪老婆的暖婉~婉兒：書韻，幫我跟領(lǐng)導(dǎo)請個假，就說我病了。太平：犧牲色相終于追回老婆，這次再也不會丟掉了！ 從來沒寫過這種東西，又好笑、又溫暖、又無奈?？傆X得，這就是心中這篇文該有的基調(diào)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