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為什么有些羨慕他呢
長壽三年五月,魏王承嗣等二萬六千余人上尊號,曰“越古金輪圣神皇帝”。十一日,武曌御則天門樓受尊號,赦天下,改元延載。 前些年,王孝杰與吐蕃、西突厥作戰(zhàn)大勝,李多祚同后突厥和室韋交戰(zhàn)告捷,幾場大戰(zhàn)使武周威名大振,聲望遠(yuǎn)播四海。 萬國來朝,四夷歸附。史書上這么記載 延載元年八月,僅僅三個月后,在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的號召下,世界各國請鑄銅鐵為天樞,立于端門之外,銘紀(jì)功德,黜唐頌周。 武三思那時擔(dān)任禮部尚書,主管禮儀與外事。他帥四夷酋長來朝,堅辭固請,武曌方下制書批可。銅礦貴重,中原所產(chǎn)不多,各國君臣紛紛籌資,得百萬億購買銅鐵鑄造天樞。 一片盛大與宏偉之中,一個沒有名字的小人物,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那個司獄戰(zhàn)戰(zhàn)兢兢,苦力支撐,不敢惹怒任何一方。他什么都沒做錯,只是因為“也許”知道了什么,人們便再也不可能見到他。 被派去攻打突厥的面首薛懷義,運氣屬實不錯。率領(lǐng)的大軍還沒到戰(zhàn)場,突厥人就撤退了。他不免得意,回來鼓吹一番“勢如破竹”“聞風(fēng)喪膽”云云。他期待著皇帝的嘉獎,皇帝確實賞了不少,只是——她身邊似乎多了一個人。這近十年的時間里,武曌只有這么一個面首,他從來就不懂什么叫爭寵。如今看見那么個溫雅謙和的御醫(yī),侍奉于皇帝身邊,他氣不打一處來。 我為了陛下的國家,領(lǐng)兵到邊疆冒死作戰(zhàn),陛下居然在這個時候移情于他人,這叫個什么事情! 薛懷義心里氣得慌,使起小性子來。自打邊疆回來,他就躲進(jìn)白馬寺,與那些他剃度的那些小流氓胡鬧,再也沒有進(jìn)宮。一位御史上書皇帝,告發(fā)薛懷義糾集不法武僧cao練,武曌也氣他不數(shù)月不進(jìn)宮看望,讓御史臺審理此案。懷義哪里怕什么御史,到了那里,袒胸露腹躺在堂上,誰叫也不起。不一會兒,自己起來,騎馬揚長而去,根本不把御史們放在眼里。這還了得,那御史七竅生煙,連忙給皇帝打小報告,說是“目無法紀(jì),禍亂朝綱”。 武曌也給氣笑了,薛懷義為何賭氣,她心里清楚得很。念著舊情,她對御史說:算了吧,懷義這是瘋了,你別審他了,把那幫武僧處置處置就行。 御史流放了白馬寺一千多個武僧,然而這事并未結(jié)束。 證圣元年,上元佳節(jié),處處張燈結(jié)彩,披紅掛綠。薛懷義也明白,他這輩子靠的就是皇帝,再冷戰(zhàn)下去沒有任何好處。他費盡心思,準(zhǔn)備了幾個大節(jié)目,以討好皇帝,盡釋前嫌。他叫人在明堂挖深坑存放巨佛,上搭彩殿,錦繡輝煌?;实垴{臨的時候,拉動機(jī)關(guān),佛像緩緩升起,真如地底里長出來的一般。 武曌看了,只點點頭,不給賞賜也罷,一句話都沒有的。薛懷義有些失望,好在還留了一手,他命人呈上一幅巨型畫像,鮮血繪制而。,畫上是一尊慈眉善目的佛,猛地一看,與皇帝也有七分相像。 他說:陛下,這是我用自己的血畫的,傷口現(xiàn)在還疼著呢。 武曌微微笑了[r1] ,這把戲她還不清楚。真的是這和尚的血,她今日看見的就不會是薛懷義,只能是一個圓寂塔。 薛懷義心涼了,心涼之后怒火又冒上來。修明堂,注疏《大云經(jīng)》,兩次領(lǐng)軍攻打突厥,自己做了那么多,因為一個白凈些的御醫(yī),就被打入冷宮,他不甘心。 翌日是正月十六,元宵剛過,依照慣例,全城狂歡三日。天色暗下來,燈火燦如煙海,照得洛陽城通明,不比一夜星河遜色。入夜了,觀燈的人們擁擠在大街小巷,不知是誰先看到的,那座高聳巍峨的天堂冒出滾滾濃煙。 火燒起來了。 孩子坐在大人的肩頭,販夫走卒不再吆喝,情人停下甜言蜜語山盟海誓。百姓們駐足,一齊望去。火借風(fēng)勢,很快波及附近的明堂,天空亮如白晝,一角燃盡永恒的太陽。流光溢彩,滿城燈火為之失色。 這場燈火,是他們有生以來見過最盛大、最豪華、最耗費的。 薛懷義持著火把,站在熊熊烈火中,映照著身影忽長忽短。他站直身子,觀賞自己的杰作,像一個戰(zhàn)勝歸來的王。 天堂明堂,窮盡大周多少財富,倉庫為之耗竭。明堂是武曌得天命的標(biāo)志,是她作為天子號令天下的場所,是大周王朝千秋萬代的庇佑。一場烈火,華美莊嚴(yán)的建筑化作灰燼,散在洛陽城中。如同一場大雪,家家戶戶屋檐瓦片上都覆上一層,人們捻一撮煙灰,讓它隨風(fēng)散去。 這就是明堂。他們說。 數(shù)日之內(nèi),武曌命婉兒起草制書:天堂存放的佛像多用舍麻,舍麻易燃,工匠用火不慎以致釀成大禍。命白馬寺主持,僧人薛懷義重修天堂明堂。 總不能說,是因為面首醋意大發(fā),一時沖動,才毀了明堂。 可這次,武曌的確動怒了。薛懷義怎么吃醋都無所謂,但他不能公私不分,拿她的明堂拿她的江山做賭注。明堂是天命所歸,一旦被毀,不正代表著上天不再護(hù)佑她,不再護(hù)佑大周么? 薛懷義清醒過來,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皇帝不會輕易饒過他。而這人,偏偏又帶著當(dāng)初做混混的性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躲在白馬寺里頭不出來。這樣也罷,他和那幫狐朋狗友宴飲作樂,席上口出狂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武曌越想越覺得危險,不得不命人訓(xùn)練百十健壯宮女,留在身邊護(hù)衛(wèi)自己。就怕和尚哪天心血來潮,跑進(jìn)宮里要殺她。 情人做到這個份上,的確也沒什么可做的了。 “阿娘,這個問題,我?guī)湍憬鉀Q好了?!碧叫Φ溃氨WC以后,不讓阿娘再為他煩心?!?/br> 的確,沒有誰比她更適合做這件事了。既然國法審不得,動上私刑,必須要絕對信得過的人來辦。聰明、謹(jǐn)慎、周全,武曌思量片刻,便默許了。太平第一次得到母親的差事,而且全權(quán)交由她負(fù)責(zé)。這次是表明忠心、展現(xiàn)能力的絕佳機(jī)會,不得有半點差錯。 她命人給白馬寺那邊傳信,說皇帝要在瑤光殿見他。懷義沒有猶疑,他以為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喜出望外。整理打扮后入了宮,直到瑤光殿才發(fā)覺奇怪。這里有些僻靜,從前也不曾在此相會。 四處張望,沒有看見皇帝的影子,他正想退出去,兩側(cè)沖出來數(shù)十名壯漢,將他按倒在地。 “什么人?我是白馬寺主薛懷義,你們誰敢打我!” 這些喊叫和辯駁,漸漸被亂棍聲淹沒。到后來,叫嚷變成吃痛的喊叫,直到含含混混,再聽不清說了什么。紅腫夾雜著青紫,光禿禿的頭顱上開了個染料鋪一般。鮮血從鼻孔和嘴角留下來,混到一處,他動彈不得。 “你啊,就是該打?!碧綇暮蟮钭叱鰜?,身后跟著奶媽張夫人[r2] 。 她走過去,在懷義面前俯下身,惡作劇似的摁了摁他頭頂?shù)挠賯?。懷義抽搐了一下。 “陛下是大周的皇帝,就是后宮三千又如何?你有什么資格論短長。再說,陛下年紀(jì)不輕了,承受不得勇猛剛健的男子,溫和柔順些的更討她喜歡。別說一個,就是再多幾個也無可厚非。你啊,就是不識好歹。 “陛下何曾負(fù)你?我是她的女兒,沒有誰比我看得更清楚。你與河?xùn)|薛氏攀上親戚,是拜她所賜。修明堂那么重要的事,她居然讓你這個面首去做,不可謂不離經(jīng)叛道。注解《大云經(jīng)》,征討突厥,她是真的希望你能做出點事情來,不再被看做街頭的浪蕩子。她希望你能在朝堂站穩(wěn)腳跟,不會因為走個南門,就被宰相打一頓。你呢,你做了什么?剃度一群無業(yè)游民,用國庫的錢養(yǎng)他們。在街上橫沖直撞,用鞭子抽來不及閃避的百姓。你啊,你只會傷她的心?!?/br> 薛懷義被打的奄奄一息,用全力抬起頭來,怨憤地看她一眼。 “打死他。”太平站起身,冷冷地說。要退步離開時,才發(fā)覺懷義一手抓住她的衣角,抓得很緊。他艱難地爬過來。 “你要求情么?沒有可能了?!惫鞲┮曋@個男人,雖然相貌算得上英俊,卻令人厭惡。她不明白母親為何要這樣的人做面首。 “公……公主,幫我告訴陛下,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她是我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他仰頭,眼睛垂下來。悲哀從眼角流出來。 “你胡說什么!你瘋了么?”公主一腳踢開他的腦袋,“打死他?!?/br> 淡然而又堅決,打死他。她看著那張俊朗周正的面龐,一點一點失去表情,看著他眼里幽暗的光慢慢消散。真是個瘋子,怎么說他也該知道,她是李治的女兒。在公主面前說這種話,只有腦子犯渾才做得出來。 可我為什么有些羨慕他呢。 這樣一個人,他都有把愛說出來的權(quán)力。為什么,為什么我沒有。 [r1]不吹不黑,正史中的武皇其實蠻可愛的。除了會和男朋友冷戰(zhàn),還特別喜歡逗下屬玩。狄仁杰和張德:受害者報到。就說嘛,一個過于殘暴不近人情的人,不可能天下歸心。 [r2]提一筆是因為《舊唐書》中,此事太平公主交給了張夫人,完全由張夫人辦理。 ※※※※※※※※※※※※※※※※※※※※ 感謝讀者“不語”和“ ”投喂的營養(yǎng)液。知道有你們的存在,我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