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拜師
“今日她所說之話,實際早有跡可循,前幾日我在耕讀齋見她讀的幾部書如《陸象山全集》、《王陽明全集》、《戚繼光治兵語錄》,便要了她的研讀心得,那些札記倒是別出心裁,雖顯得幼稚古怪,但細細品來卻的確令人耳目一新。” “季達對她似乎頗為嘉許。”喬行簡拈著胡子笑道。 “談不上嘉許,畢竟她底子薄,悟性也不見得有多高,但的確算是可教之才?!标愃煞愿佬P取了一卷喬霏的札記遞給喬行簡。 “這字?!”喬行簡目光一凝,觀字如觀人,這字內剛勁而外溫潤,曲折出圓而有力,哪里像一般閨閣女兒的簪花小楷,倒頗有氣概凜然的名士之風,雖然受年紀小,下筆力道不夠的影響,骨力還談不上遒勁,筆意還稍嫌稚嫩,可卻足以令喬行簡刮目相看了。 尋常女子哪里能寫出如此磅礴大氣的字,何況她不過是個十歲小兒! “喬公,你看,這是我命人找出霏小姐過去的字跡?!标愃沙槌鲆粡埣?,上面的字稚嫩而嬌氣,看得喬行簡微微皺眉。 “聽說到了涵碧山莊之后,她每日練字兩個時辰,我是看著她一點一滴進步起來的,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已經完全脫胎換骨,若非有大毅力大悟性,尋常人很難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練出這樣一手字?!?/br> “季達的意思是?” “松愿意教導霏小姐。”陳松坦然相告。 喬行簡感興趣地笑了起來,陳松說的這教導可不比私塾里玩票性質的發(fā)蒙,可是正兒八經地收為入室弟子,能讓碩學通儒陳季達主動提出親自教導的人可不多啊。 “陳先生要收我為徒?”喬霏大吃一驚,心中并無太多欣喜若狂的情緒。 雖然陳松對她似乎很感興趣,在學業(yè)上對她指導頗多,可他始終以大華遺老自居,以圣人之徒自命,這樣的人在根本觀點上與她相左,難道她從今以后要成天聽他灌輸那一套她最為反感的理論? 拜師七日之后,喬霏便對陳松敬服得啞口無言,陳松并非她所想象的頑固遺老,不僅擅語學,精律學,且于詩學、佛學、書學、史學等領域皆有精湛修養(yǎng)與非凡建樹,也未如她想象的那樣成天把“忠君”那一套掛在嘴邊,反倒十分鼓勵她發(fā)表自己的見解看法,哪怕是他不贊同,完全顛覆了她對酸腐儒生的看法。 最讓她吃驚的是這個穿著舊馬褂、破長袍,看似陳腐土氣的陳松還精通英、法、德、俄、日、拉丁、蒙古語等多種語言,此老既通中學又通西學,但因其過于信守“述而不作”之古訓,鮮有著作問世,隨著時光變遷,這個顯耀一時的名字也被逐漸消解了,故而喬霏前世對這位大華末年第一大師毫無印象。 “這幾幅書畫便是升平年間皇帝和后妃的御筆?”喬霏好奇地站在喬行簡身后。 老太爺很有興致地和陳松指點著。 “清如,你說說這幾幅如何?” 自從拜了陳松為師,他便贈了喬霏“清如”這個別稱,取的是朱子《觀書有感》“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之意。 “這些字不管是哪位后妃寫的都是凝厚純正,端嚴委婉,看畫無一不是清新華貴,色彩柔麗,作者雖然不同,可卻有千篇一律之感,我瞅著總覺得少了點兒靈動的生氣?!彼苫蟮卣f。 “哈哈哈,這孩子眼力倒還不錯?!眴绦泻喆笮?。 “其實字不論大小,體不分真草,全是如意館供奉把字寫好,由巧手工匠做成雙鉤粉漏,印在紙上的,寫字之人只要墨飽筆酣照粉漏一描,立刻就是一幅精品。至于繪畫比寫字還要簡單,整幅畫面布局著色,完成八九裱好,畫面僅留下一枝半葉沒有著色,再不然就是用藤黃點點花蕊,胭脂描描花瓣,就算大功告成,可以頒賜臣下了。”陳松含笑解釋道。 “倒也真有才華并茂的皇帝和后妃,興之所至親筆法書繪畫,不過可是少而又少,誰要能得到一幅,那可就是稀世之珍了?!眴绦泻喌靡獾剞壑殹?/br> “這么說太爺爺定是有這樣的稀世之珍了。”喬霏笑著纏道,“太爺爺就讓清如見見世面吧?!?/br> “大華歷代帝王都恪遵祖制,在祝祭還宮,書丹迓福,選賜臣下,這種賜??膳c我們尋常的蒙恩賜福不同,可是真正的御筆,能膺恩賞的只限于近支王公、內廷供奉,老師當年每歲都有此殊榮?!标愃裳哉Z之中頗為艷羨。 “呵呵呵呵,”喬行簡一臉自豪,“每年皇上在朱紅云龍錦箋上,揮毫書寫尺余大福字的時候,蒙恩的王公大臣,就跪在御案前俯伏受福,左右各有一個內監(jiān)展紙。在動筆時,就連六叩首,寫完末筆,要正好叩完俯伏,此時墨汁未干,兩個內監(jiān)將御筆福字伸展平托,從受賜者頭上捧過,這個動作,需要從容鎮(zhèn)定,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能雍穆得體。有一年有個大學士和我一塊受恩,此老重聽眼花,腿腳又欠利落,磕頭后腦門正好跟福字相撞,墨汁染及須眉,引得殿上諸人也都笑出聲了……” 喬行簡和陳松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有對往昔無比的追戀和對現狀的悲郁。 喬霏卻聽得津津有味,覺得眼界大開,雖然百年之后也有帝王后妃,可風俗禮儀已經完全不同,這些舊俗早已毀于戰(zhàn)火之中,那時候的宮廷禮儀不土不洋,不倫不類,恐怕這些保皇派的遺老們見到都要頓足痛哭的。 自拜師之后,喬霏便不再去私塾,單獨“吃小灶”,每日除了讀書習字完成課業(yè)之外,都隨著陳松和喬行簡,或聽些舊事掌故,或聽他們大發(fā)時議,甚至有幾次他們酒醉之時,念念不忘“繼先圣之傳,復宗邦之舊”,繼而抱頭痛哭,她還得在旁邊幫忙遞帕子。 她忍俊不禁,這兩位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遺老,平心而論,他們并非一味抱殘守闕,也并非沒有意識到對社會進行改革的必要,但在他們看來,一種價值理想必須通過一定的社會秩序來體現,任何時代都不能沒有禮教以維持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