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走近那北方佬的身邊，看見對方睜著眼躺在月光下，雙眼還能活動，見到她走過來，嘴唇憤怒地翕動，似乎在說出心中最后的詛咒。

    “夫人——”

    遠(yuǎn)處老亨利的聲音響起,這個退伍老兵車夫由另一個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地過來。

    扶著亨利的人，身形高大魁梧，在月光下看不清楚容貌，但可以看出他眼光湛然，奕奕有神。

    羅蘭剛開始還不敢確認(rèn),直到那人走進(jìn)了,她才喃喃地叫出他的名字：

    “瑞德？”

    是白瑞德，白瑞德回來了？

    不不，他能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邊,只能證明一點(diǎn)：他一直留在新奧爾良城里，他一直在她身邊。

    她所做的一切，他都默默地看著，從來不想著錦上添花，只會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雪中送炭。

    來人的確是白瑞德，他把老亨利扛到羅蘭身邊，讓他站穩(wěn)，然后自己去查看倒在地上的那幾個人——

    “都是白人啊……那麻煩了?！?/br>
    白瑞德一聲嘆息，他手里還提著一柄手銃，和羅蘭手中那枚一模一樣。很顯然，剛剛正是他，在遠(yuǎn)處放了一槍，才挽救了羅蘭的性命。

    羅蘭聞言頓時醒悟：最近新奧爾良發(fā)生了幾起針對白人的刑事案件，地方事務(wù)局對此非常重視。這幾起案子羅蘭也聽說過，但凡是傷及白人的性命，后果都比較嚴(yán)重。

    這件事可小可大——羅蘭干掉了的那兩個，還可以說是自衛(wèi)。但是白瑞德干掉的第三個，當(dāng)時正威脅著羅蘭的生命，瑞德出手干掉他，不算是自衛(wèi)，至于能不能算是正當(dāng)防衛(wèi)，要看陪審團(tuán)怎么想。

    但因?yàn)樽罱@些案件的關(guān)系，陪審團(tuán)的尺度偏緊，即使是防衛(wèi)，被判為防衛(wèi)過當(dāng)，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們也沒有機(jī)會再“毀尸滅跡”了，遠(yuǎn)處已經(jīng)響起了屬于新奧爾良騎警的哨聲。他們是聽見槍聲，趕緊趕過來了。

    “瑞德！”

    羅蘭伸出手，“把你的武器給我。”

    “這里的一切都是我干的，與你無關(guān)?！?/br>
    羅蘭正顏厲色地對白瑞德說。

    這件事從頭到尾與白瑞德沒有關(guān)系，那些白人只與她有過節(jié)，根本沒有必要將白瑞德牽扯進(jìn)來。

    白瑞德望著月光下她一臉嚴(yán)肅的模樣，竟然笑了。

    “對不起，夫人，這不可能?！?/br>
    “我不可能讓您獨(dú)自一人承擔(dān)這件事的全部責(zé)任。”

    他向前探頭，側(cè)過臉，在羅蘭耳邊輕聲說：“思嘉，好久不見?！?/br>
    然后他的雙唇在羅蘭臉頰上輕輕地一碰。

    羅蘭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繼而又不可控制地狂跳起來。還沒等她醒悟過來，她手里的那一柄手銃竟然被白瑞德收走了。

    周圍越來越亮，新奧爾良的騎警舉著火把靠近。見到眼前的這副情形，馬背上的騎警“哇”了一聲，評價：“有一個大案子?！?/br>
    “別驚慌，武器都在我這里。”

    白瑞德將手中的兩柄手銃都扔在面前的地面上，然后高舉起雙手，示意他完全無害。

    騎警們絲毫不敢怠慢，他們手中的武器槍械也都對準(zhǔn)了羅蘭他們?nèi)齻€人。

    “慢慢走過來！”

    領(lǐng)頭的一個騎警大聲問白瑞德：“這些人都是你殺的嗎？”

    “是我?！卑兹鸬掠朴频鼗卮?。

    “那你可就要向上帝好好祈禱一下了?！鳖I(lǐng)頭的騎警勒住韁繩，號令他的手下下馬，給白瑞德戴上手銬。

    羅蘭大聲補(bǔ)充：“不，不是他——”

    白瑞德頓時大聲咳嗽，懇求似的低聲喚：“思嘉——”

    “夫人，難不成還是您？”領(lǐng)頭的騎警笑著說，“別鬧了，你就是想替他頂罪，也不會有人信的。”

    羅蘭幾乎要絕倒：這年頭為啥重男輕女這么嚴(yán)重？女人做出任何成就不被相信也就罷了，連女人開槍自衛(wèi)殺人……也不被相信？

    白瑞德寬大的身軀在她面前被掰過來，雙手被扭在身后，扣上手銬。

    “思嘉——”

    他卻依舊笑嘻嘻的：“這種事，還是我來出面比較好?！?/br>
    羅蘭：……

    她心里有如一團(tuán)亂麻：多日未見，一見面就是這種驚悚的情節(jié)，他在千鈞一發(fā)的時候挽救了自己的性命，然后又毫不在乎地把整件事都扛在了自己的身上。關(guān)鍵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羅蘭實(shí)在是想不明白她自己該感激還是該生氣。

    “傻姑娘……”

    瑞德突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他原本是一個很帥氣的男人，五官鮮明而有棱角，現(xiàn)在揚(yáng)起眉毛一笑，更加令人覺得豪氣萬丈。

    “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嗎？”

    羅蘭瞪著他，心底有個答案呼之欲出。

    車夫老亨利特別老實(shí)地在旁邊補(bǔ)充：“夫人，我想他應(yīng)該是正愛著您——”

    “是的，思嘉，有些時候感情能令人奮不顧身?！?/br>
    連白瑞德自己也這么說了，羅蘭卻還是瞪著眼望著他。

    幾個騎警上來，推著白瑞德往前走。

    瑞德半轉(zhuǎn)過身，沖羅蘭哈哈地笑道：“所以我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享受一下，別人為我奮不顧身的待遇。”

    羅蘭：……

    她就這么眼看著白瑞德在自己眼前被騎警押走。

    另外有兩名騎警到羅蘭和老亨利跟前，彬彬有禮地請他們跟著一起去地方事務(wù)局。他們兩位雖然不像白瑞德那樣，被直接列為嫌疑人，但至少也是重要的證人。

    一路上，羅蘭悶悶不樂，一直在回想白瑞德留下的那句話。

    表面上聽起來，瑞德是在說他能不能得到她情感上的回應(yīng)。

    但在這件事上，白瑞德應(yīng)該不會那么無聊——

    哪怕白瑞德是一個她全然無感的陌生人，他能夠?yàn)樗龀鲞@樣的犧牲，她也絕不能把他這么往地方事務(wù)局一丟，她也一樣得“奮不顧身”地去營救啊！

    ——對，是“營救”，羅蘭突然想明白了。

    白瑞德摘掉她的手銃，不讓她也涉事其中，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他們兩個人之中，至少有一個能好好地待在外頭，四處奔走。

    至于白瑞德為什么選擇了自己扛下了殺人的責(zé)任，是因?yàn)橄嘈潘?，相信她有這個能力幫他洗清任何冤屈，把他從這案子里營救出來。

    她需要想一切辦法，動用一切關(guān)系，營救白瑞德。他是為了保護(hù)她才殺人的，她不能看著他就此身陷囹圄。

    在地方事務(wù)局里，羅蘭和老亨利被分開，分別由巡警問話，記下了他們的口供。

    羅蘭說得很簡略，只說她是被襲擊的那一方，先是看到了老亨利墜車，然后又看見了白瑞德上前，在她被危及生命的時候保護(hù)了她。

    “夫人，”問她話的剛好是那個好脾氣的巡警，他們以前打過很多交道。

    “這就有一點(diǎn)麻煩。您知道嗎？最近新奧爾良的法庭審理了好幾起類似的案件，陪審團(tuán)都認(rèn)為殺人者只要不是自己的生命受到直接威脅，就是防衛(wèi)過當(dāng)?！?/br>
    “像您的朋友這樣，一下干掉三個的，應(yīng)該會被控謀殺?！?/br>
    巡警得意洋洋地下了斷言，仿佛他不止是個巡警，而是個大律師或者官。

    羅蘭疲倦地伸手去捏眉心——她感覺被白瑞德帶溝里去了。

    這件事還不如她自己全認(rèn)下來呢，反正當(dāng)時受到生命威脅的確實(shí)是她。

    至于白瑞德這么做，大概是因?yàn)轵T士精神擺在那里，總不能看著她一個婦道人家被騎警們用手銬銬起來，關(guān)進(jìn)牢里吧。

    她可不想做偽證，但是她剛剛開口想要向這個年輕的巡警吐露實(shí)情，這個巡警笑著說：“夫人，我知道您想說那位先生是為您頂罪——但是您最好還是別多說了吧，你就算是說您會使用手銃，都不會有人信的?！?/br>
    羅蘭緊抿著嘴，盯著眼前的年輕巡警，眼里怒氣升騰。

    她真想再提醒他一次：我可是有持鳥槍打獵的執(zhí)照的，你現(xiàn)在竟然懷疑我會不會用手銃？

    這時坐在她對面的巡警突然“啪”的一聲站起來，行了個禮，高聲道：“羅比亞爾先生！”

    羅蘭：……羅比亞爾？

    她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來，轉(zhuǎn)過身，凝望著身后的人。

    “菲利普·羅比亞爾先生？”

    是的，菲利普此刻穿著一身筆挺的制服，腰帶將上衣束得緊緊的。他根本沒理會那名巡警，他正望著羅蘭，眼睛里透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羅蘭突然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快步上前：“羅比亞爾先生，我是今天晚上這樁命案的當(dāng)事人，我有些非常重要的情況向您報告——”

    她伶牙俐齒，三言兩語就把大致的經(jīng)過說了，強(qiáng)調(diào)死者的攻擊蓄謀已久，而她當(dāng)時又確實(shí)正處于性命交關(guān)的危難關(guān)頭，白瑞德出于正當(dāng)防衛(wèi)把攻擊她的人一一擊斃……

    “在這件事上，白先生確實(shí)是無辜的?！?/br>
    “羅比亞爾先生，”她望著菲利普的眼睛，無比懇切地請求，“我需要您的幫助，我需要您指點(diǎn)，如何才能讓法官和陪審團(tuán)看到足夠的證據(jù)，能夠證明白先生是無罪的……您知道我該怎么做嗎？”

    菲利普·羅比亞爾是新奧爾良的地方督察，對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小的影響力。

    如果能讓他關(guān)注這件案件……至少讓新奧爾良警方多挖掘一些對白瑞德有力的證據(jù)，都有可能影響案件的最終結(jié)局——羅蘭在心里祈禱。

    大約十秒鐘之后，菲利普的眼光從羅蘭臉上轉(zhuǎn)開。

    地方督察輕聲咳了兩聲，僵硬地說：“夫人，這件案子，我會督促秉公辦理?！?/br>
    他隨即轉(zhuǎn)身離開，聽見背后那名年輕的巡警松了一口氣，對羅蘭說：“夫人，沒想到您竟然這么有膽量，敢跟我們督察這么說話……”

    然而菲利普此刻眼前能看見的就只有那雙眼睛，美麗的綠色眼睛，那位年輕夫人的眼睛……埃倫的眼睛。

    是埃倫的孩子。

    埃倫的孩子在這么多年之后，再次奔到自己面前，大聲說：“我需要您的幫助！”

    而菲利普他又回答了什么？

    ——“我會督促秉公辦理……”

    菲利普覺得連自己的腳步都越來越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