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歐仁妮，你確定她能做你的鋼琴教師？”

    唐格拉爾夫人在信上這樣寫道。

    “你需要一個女伴就直說，家里并不缺這樣一個人的位置。但是你的同學(xué)如何能做你的鋼琴教師？”

    羅蘭看完信，默默地收了起來。

    她一轉(zhuǎn)臉，笑著對路易絲說：“還愣著做什么？我mama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邀請你前往巴黎?！?/br>
    路易絲一張白嫩的小臉上頓時出現(xiàn)受驚似的笑容，她既歡喜，又不敢相信，等到羅蘭再三確認以后，她才像是一只沐浴在春風(fēng)里的小燕子，飛去隔壁收拾行裝去了。

    唐格拉爾夫人那里，羅蘭一點兒都不擔(dān)心。

    要讓巴黎的劇院、音樂廳和觀眾們能夠認可路易絲的才華，這才是一個小小的難題。

    與羅蘭她們同期畢業(yè)的，還有波爾波拉小姐。

    自從那次“不打不相識”的比賽之后，波爾波拉小姐與羅蘭和路易絲成了要好的朋友。臨別之際，自然有一番難分難舍。

    “親愛的朋友們，我有一個親戚，介紹我去了皇家歌劇團?！?/br>
    羅蘭與路易絲：……

    她倆適時地流露出“羨慕嫉妒恨”的表情。

    波爾波拉小姐苦笑著：“名字雖然叫‘皇家歌劇團’，其實并不‘皇家’?！?/br>
    “七月王朝”是一個古怪的王朝，國王的議會里，坐著的不再勸是大貴族，取而代之以大地主、大銀行家、工商業(yè)巨子……王權(quán)受制于內(nèi)閣，沒有內(nèi)閣和議員們的支持，國王啥都不是。

    “皇家”歌劇團，也只是頂了一個“皇家”的名號，成為一個自負盈虧的商業(yè)機構(gòu)，所有者據(jù)說是好幾個財閥合伙人。

    “愛洛依絲，你什么時候能上臺演出？”羅蘭問波爾波拉小姐，“我家住在勃朗峰街，屆時請務(wù)必給我們送個信，我們?nèi)ジ鑴≡簽槟闩鯃??！?/br>
    這回輪到波爾波拉小姐難為情了，說：“就我這點資歷，僥幸進了歌劇院，也鐵定是從龍?zhí)鬃銎?。你們別太當(dāng)真……”

    另外兩位小姐卻笑著說，無論是龍?zhí)走€是主角，總會有第一次。不管怎樣她們都會去劇院捧場的。

    波爾波拉小姐只能使勁兒地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路易絲也紅了眼圈，握著對方的手不肯放。

    羅蘭只好安慰這倆突然開始傷感的傻姑娘：“去了巴黎又不是不再見面了……”

    唐格拉爾男爵的公館，坐落在巴黎勃朗峰街上。

    唐格拉爾夫人喜歡駿馬，因此唐格拉爾公館有一座龐大的馬廄。仆人們在公館里來去忙碌，伺候三位“主人”。

    羅蘭也沒有料到她會在自家遇到這中情況：

    她在自家公館里安頓下來之后，被人引去唐格拉爾夫人的小客廳去。

    在那里，她見到的不是唐格拉爾夫婦，而是唐格拉爾夫人，和一位名叫呂西安·德布雷的先生。

    德布雷是一位高大金發(fā)的青年，臉色蒼白，衣著考究，戴一片單片玳瑁眼鏡，見到羅蘭進來，立即退了半步行禮，眼神卻在單片眼鏡之后緊緊地打量她——

    “歐仁妮，快來見見mama的好朋友！”

    “他是內(nèi)政大臣的私人秘書，你外祖父的得意門生?！?/br>
    唐格拉爾夫人這句“好朋友”一出口，羅蘭立即了解了眼前這一對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

    唐格拉爾夫人和德布雷也很了然地對視一眼：他們都看出羅蘭已經(jīng)明白了這一關(guān)系。

    羅蘭卻不得不咋舌于眼前這對男女在家中竟然是如此的公開。

    很顯然，眼前這座風(fēng)雅別致的小客廳，和唐格拉爾公館中的其他房間風(fēng)格并不一致，屬于唐格拉爾夫人本人的私人領(lǐng)地。

    而德布雷先生像是主人一樣自在地逗留，完全是唐格拉爾夫人的入幕之賓。

    “德布雷先生，”羅蘭向?qū)γ娴那嗄晟陨渣c了點下巴。

    這是唐格拉爾小姐傲慢個性的最佳體現(xiàn)——她看不起唐格拉爾夫人的這中行為，順帶的，也看不起德布雷這中……吃別人家軟飯的。

    “歐仁妮，你太沒有禮貌了?！碧聘窭瓲柗蛉搜鹋?。

    “夫人，正相反，我認為唐格拉爾小姐非常有藝術(shù)家的風(fēng)范，不愧是名校畢業(yè)的高材生。”

    德布雷先生彬彬有禮地幫羅蘭解圍。

    只可惜并沒有贏得羅蘭的多少好感。

    他提到了“藝術(shù)家”，唐格拉爾夫人終于想起了羅蘭帶回來的“女伴”。

    “歐仁妮，你信上提到過的那位德·阿米利小姐，也到了嗎？”

    羅蘭點點頭：“我已經(jīng)把她安頓在我的臥室隔壁了。”

    “mama，我信上要求的鋼琴和練聲室……有著落了嗎？我在我臥室那一翼都看找過了，沒看到?！?/br>
    唐格拉爾夫人皺眉：“鋼琴和練聲室……你真的想把自己家里當(dāng)成大歌劇院的排練廳嗎？”

    羅蘭點點頭：“正有此意。”

    她一眼瞥見唐格拉爾夫人客廳里的鋼琴——鋼琴擁有精美的細木鑲嵌外殼，她走過去，輕輕打開琴蓋，手指在象牙質(zhì)感的琴鍵上輕輕劃過。

    “mama，德布雷先生，我想請路易絲給兩位演奏一首曲子，再請兩位做決定，可好？”

    唐格拉爾夫人很驚訝，但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德布雷則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羅蘭說的是——“兩位”，這是……接受了他和唐格拉爾夫人之間的關(guān)系？

    羅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辦法？

    剛剛到家，才打過照面，她就已經(jīng)很清楚：唐格拉爾夫婦就是一對“湊合”夫妻；唐格拉爾家是一個“松散”的“合作社”式家庭。

    唐格拉爾男爵的感情生活如何她不知道，反正她的母親，顯然和德布雷先生有著異乎尋常的“友誼”。

    她現(xiàn)在鬧不清這個位面的貴族家庭是不是都是這樣的“合作社”，因此也無意對任何人進行道德審判——她只想把她在巴黎的計劃原樣進行下去。

    于是，羞怯靦腆的路易絲被請了出來，在唐格拉爾夫人和德布雷面前，她連頭都不敢抬，囁嚅著一個字都說不出。

    唐格拉爾夫人睜圓了眼睛：……就這樣也能教鋼琴。

    但當(dāng)路易絲坐在那座細木鑲嵌的小巧鋼琴跟前，柔美動人的琴音從她指下流淌而出的時候，唐格拉爾夫人和德布雷的臉色漸漸變化。

    他們看向路易絲的眼光不再一樣了。

    這琴聲，似乎能直接觸碰、撫慰他們的心靈。

    路易絲演奏的是一支來自比利時地區(qū)的民間小調(diào)，描繪的是相當(dāng)簡單的場景——男女初會。

    漸漸地，唐格拉爾夫人臉上少了勢利，她的神情轉(zhuǎn)為柔和，眼神越來越遙遠迷離；漸漸地，唐格拉爾夫人渾身竟透出一中少女才有的純真，她唇邊噙著笑，眼里閃著動人的光芒，似乎見到了久未見面的情人。

    在這一刻，她根本不是屈尊下嫁的貴族小姐、再醮的男爵夫人——她是一只被困在這牢籠里的金絲雀，隨時想要沖破這座宅邸的束縛；

    可若是真沖破了，她卻又立即成了無依的弱柳。畢竟只有財富、權(quán)勢、地位、男人，才是她的養(yǎng)料……

    唐格拉爾夫人遐思著、惆悵著、迷茫著，甚至已經(jīng)全然忘記了這只是一支和弦優(yōu)美的鋼琴曲帶給她的翩然思緒。

    而德布雷先生則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女鋼琴家的價值——他皺著眉，端詳著背對著他的瘦弱女鋼琴師，似乎在衡量，她有沒有可能為他的仕途也提供一些好處。

    一曲奏完，余音繞梁。

    路易絲緩緩收回雙手，在這一刻，她瘦削的身體和她那張平庸的面孔似乎由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著圣潔的光芒。

    瞬間，這中光芒又消失了。

    路易絲又成為原先那個靦腆、羞怯，在主人面前連頭都不敢抬的女家庭教師。羅蘭一點頭，她就匆匆從客廳一角的小門里退出去了。

    德布雷先生沖羅蘭點點頭，那意思似乎是：這筆投資很值得。

    唐格拉爾夫人卻沉浸在她的情緒里，久久無法回過神。

    她怔怔地站著，抱著雙臂，臉上泛著紅暈——她似乎不再是什么男爵夫人，而是一名懷春的少女，悄悄探出墻的紅杏……

    只是一支曲子，一支曲子，竟然有如許威力。

    羅蘭一時不知道是該夸贊路易絲的表現(xiàn)力，還是該夸唐格拉爾夫人的感受力真強。

    晚上，唐格拉爾夫人與羅蘭一起用餐。

    只有她們兩人——無論是丈夫唐格拉爾男爵，還是新寵德布雷先生，都被唐格拉爾夫人拒之門外。

    羅蘭當(dāng)著母親的面，以最嚴苛的用餐禮儀吃完了一頓飯。

    她放下餐巾，稍稍放松一下僵直的背部，高傲地揚著下巴轉(zhuǎn)向唐格拉爾夫人——

    她這是在向母親證明，這幾年在寄宿女校學(xué)習(xí)，可絕非什么胡鬧。

    她可以捧著陶杯土盤，坐在田壟上和農(nóng)民們并肩吃飯；也同樣可以昂著頭走進法王的宮殿，用最完美的儀態(tài)，享用宮廷的盛宴佳肴。

    唐格拉爾夫人笑得如同春花，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女兒，連聲贊好。

    “好！太好了，歐仁妮，不愧是我的女兒?！?/br>
    “我要向整個巴黎社交界炫耀，炫耀我女兒是如此出色的寶貝?！?/br>
    羅蘭漠然地轉(zhuǎn)過頭：巴黎的社交界關(guān)她什么事。

    唐格拉爾夫人略尷尬了一回，想起另一件事。

    “對了，歐仁妮，你接到過小阿爾貝的來信嗎？”

    羅蘭略略將頭一點。

    她接到過阿爾貝·德·莫爾塞夫子爵的來信。為數(shù)不多，上面不外乎是報告行程，以及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受歡迎之類。

    最近的一封信還是他剛到意大利的時候，是幾個月前，后來就再沒消息了。

    “你……”

    唐格拉爾夫人欲言又止，似乎這話題有點尷尬。

    “你對阿爾貝滿意嗎？”

    羅蘭傲然搖搖頭。

    她臉上的神氣表現(xiàn)出，她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滿意。

    唐格拉爾夫人臉上并沒流露出多少惋惜。

    “歐仁妮，我想你需要了解一下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br>
    “你父親，和德·莫爾塞夫伯爵是同鄉(xiāng)，在西班牙的戰(zhàn)場上服役時同時開始發(fā)跡?！?/br>
    “唐格拉爾男爵成了銀行家，德·莫爾塞夫伯爵卻是一個成功的將領(lǐng)和政治家。因此兩家一直認為聯(lián)姻是恰當(dāng)?shù)?，將兩個各有所長的家族聯(lián)合在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