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帕爾和安娜對視一眼，夫婦倆誰也沒想到羅蘭要的竟然是這樣的“謝禮”。

    “您隨便取，隨便取——”

    安娜一面說，一面轉(zhuǎn)身就把自家掛在門背后的一整掛大蒜都取了下來。

    羅蘭卻只要了幾頭。

    “為我們的晚餐做準(zhǔn)備?！?/br>
    她笑著把兩頭大蒜交到路易絲手里，后者睜著一對純凈的大眼睛，卻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們的晚飯——今天的晚飯不是由寄宿學(xué)校的小姐們負責(zé)的嗎？

    羅蘭又去摘了新鮮的牛至葉和野韭菜，不由分說，統(tǒng)統(tǒng)交由路易絲保管。

    她自己則去找村民們聊天，從村里田地的收成，聊到附近的鎮(zhèn)子、集市和葡萄園，什么都聊。

    夕陽西下的時候，村里的女人們一起將羅蘭和路易絲送回寄宿學(xué)校。

    學(xué)校的氣氛里十分詭異，老師們都板著臉。

    女學(xué)生們大多哭喪著臉，看著彼此的時候流露出相互埋怨的表情。

    見到羅蘭和路易絲進來，怨念的眼光變成了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姑娘們似乎在說：得意嗎？……這么得意，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需要餓一頓？

    羅蘭一問，果然出事了。

    此前，以波爾波拉小姐為首的女學(xué)生們因為輸?shù)袅吮荣悾黄瘸袚?dān)了學(xué)校里的各種雜活。

    最受人責(zé)備的，自然是波爾波拉小姐。

    她一下子從學(xué)生之中的隱形“領(lǐng)袖”，蛻變成為人人責(zé)怪的對象——大家都覺得是她把所有人拖下了水，誰都想不起來當(dāng)初明明是大家一起求她為所有人“出頭”。

    女學(xué)生們被迫承攬的勞動就包括給廚房幫傭——任由這群嬌小姐們下廚，結(jié)果可想而知。

    傍晚，廚娘憤怒地宣布——今晚事先準(zhǔn)備好的所有食材都被糟蹋了，唯一能吃的只有面包。

    學(xué)校的面包是用面粉混上麥麩一起發(fā)酵制成的，口感粗糲不好吃。如果有湯或者醬汁，還能勉強下咽?，F(xiàn)在什么都沒有，誰還想空口吃它？

    一多半的人打算餓一晚上，扛過去算了。

    女學(xué)生們甚至還自詡——為了纖美的腰肢和身材打算，這種安排再好不過。

    羅蘭卻瞅瞅路易絲。

    看看那張瘦瘦的小臉，和那張單薄的小身板，她連連搖頭。

    一頓不吃餓的慌，不吃哪行？

    她去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只找到了兩個洋蔥。

    她又去廚娘那里，好說歹說，廚娘拿出了五六個雞蛋，又給了她小半塊硬奶酪和一塊黃油。

    “可以了！”

    羅蘭望著自己的眼前的材料。

    她找來路易絲幫忙，先一起動手，把廚房清洗了一回，然后再動手做飯。

    羅蘭先把洋蔥切成極細的碎末，盛在平底鍋里，加入大蒜和牛至葉，用黃油炒香，然后把平底鍋從灶上挪開，往里面下了三個蛋黃，半塊削成細絲的奶酪，連同融化的黃油一起，快速攪勻。

    這時，廚房里已經(jīng)彌漫著不可言說的香氣。

    這香氣霸道得足以喚起全校的饞蟲。

    默默忍受著饑餓的學(xué)生們：這……

    羅蘭卻當(dāng)著驚訝萬分的廚娘，把平底鍋里調(diào)成的醬汁全都倒在了一只大盆里，自己只往小盤里取了兩小勺，遞給路易絲：“這個我們自己抹面包吃。”

    一個、兩個、三個……聞香而至的女學(xué)生們聚在廚房門口，不爭氣地流著口水，一個個都盯著桌面上那一大盆散發(fā)著香氣的醬汁。

    羅蘭卻還不罷休。

    她把兩個雞蛋和剩下的蛋清全都打散，和切成段的野韭菜一起，炒成了兩份炒蛋。

    這就更欺負人了——她的同學(xué)們，既要忍受蒜香蛋黃醬的誘惑，又要抵擋野韭菜炒蛋的香氣。

    羅蘭卻擺出一副“這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模樣。

    路易絲拿來一只托盤，把兩份炒蛋和撕成塊的面包、小小一碟蛋黃醬汁都取了，端去食堂。

    羅蘭在朋友身后說：“路易絲，今晚就只好這樣，吃得簡單一點了。”

    這話真是，要多氣人就多氣人。

    她們從外面回來，用了不過二十分鐘，就折騰出了這樣一份像像樣樣的晚餐，而且把全校的學(xué)生都饞得要死要活的。

    再有骨氣的女學(xué)生，也不得不低頭，過來向廚娘討一份面包，連同一份“蛋黃醬”，解決一頓晚餐。

    廚娘一瞅鍋里，這才發(fā)現(xiàn)羅蘭竟然還給她留了一份野韭菜炒蛋。

    她直接用鍋鏟滑了一塊送到嘴里嘗嘗——雞蛋嫩、韭菜香，調(diào)味恰到好處，不是什么昂貴的美味，卻是令人舒心熨帖的家常菜。

    廚娘簡直想要仰天長嘆：如果學(xué)校里的這幫女孩子，做菜能有歐仁妮一半的天賦，今天這廚房里……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

    一周之后，羅蘭再次借“遛貓”為名，溜去了利納村。

    除了去檢查一下白蘆筍的狀況以外，她還想要知道拜托村民們打聽的事怎么樣了。

    剛到利納村，一名瘸腿老農(nóng)拄著拐棍出來，一眼瞥見了羅蘭，趕緊說：

    “歐仁妮小姐，來得正好。您上次問的葡萄園，園主說是要賣……任誰勸都不聽……”

    利納村一旁的平原上，坐落著一個附帶酒莊的葡萄園。

    早年間這個葡萄酒莊的出產(chǎn)還不錯，出過不少佳釀，甚至在巴黎也小小地有些名氣。

    在它價值最高的時候，上一任葡萄園主把它買了下來。

    然后就是“大動蕩”的年代。

    在這些年代里，葡萄園疏于打理，果實爛在枝頭也無人理會。葡萄酒的釀造因此中斷。

    王朝復(fù)辟之后，人們才漸漸回過神，開始恢復(fù)葡萄的種植，把園中曾經(jīng)的老藤一株一株地清理出來，施肥填土，期待老藤煥發(fā)生機。

    誰知道葡萄園竟然再也沒有恢復(fù)元氣。

    老園主也上了年歲，于幾年前過世了。

    遺產(chǎn)繼承者是老園主的孫子，直接將葡萄園交給管家打理。

    每年到了葡萄采收的時候，管家還是會循著慣例，邀請利納村的村民前來，幫忙采收、釀酒。

    可是葡萄園再也沒有釀出以前那樣的極品佳釀。

    盡管如此，葡萄酒作為法國人餐桌上的“必需品”，葡萄園尚可勉強支持。

    但是在去年，一場“霉葉病”襲來，上了年歲的葡萄藤變得枝葉凋零，無法掛果，更加別提還能采收釀酒了。

    說來也好笑，管家把這個消息報給主人，年輕的主人才想起來有這么個葡萄園存在。

    于是對方?jīng)Q定把它賣掉。

    但據(jù)說，園主的期望太高，要價太高——一個無法產(chǎn)葡萄的葡萄園，自然無人愿意接盤。

    “請問您愿意帶我前往嗎？”

    羅蘭柔聲問面前瘸了腿的老農(nóng)。

    這位老農(nóng)，當(dāng)初可是一見她就指責(zé)她“不會種田”的。

    現(xiàn)在，瘸腿農(nóng)夫則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羅蘭鞠躬。

    “樂意之至，歐仁妮小姐?！?/br>
    老農(nóng)拄著手杖，走得不快。羅蘭也不催促，只在他身旁慢慢跟著，偶爾穿過稀疏的樹籬，進入葡萄園，查看里面葡萄老藤的狀態(tài)。

    種葡萄、釀酒，也是種田的一部分，正是羅蘭的專長之一。

    法國酒聞名于世，講究頗多——“風(fēng)土”，就是屬于葡萄酒的“玄學(xué)”。

    法國酒的幾大產(chǎn)區(qū)：波爾多、勃艮第、盧瓦河谷……大多都是因為特殊的土質(zhì)遇上了適合的葡萄種類，結(jié)合而成著名酒莊。

    它們的“風(fēng)土”，在幾個世紀(jì)以來，都是葡萄酒愛好者們津津樂道的對象。

    “風(fēng)土”不會輕易因為戰(zhàn)亂而改變，但疏于照料卻可能令葡萄減產(chǎn)、品質(zhì)下降。

    檢查過老藤的情況之后，羅蘭覺得這酒莊多半還有救。

    唯一讓她感到不確定的，是葡萄園現(xiàn)在的園主。

    說實在的，她都替對方虧得慌——最高價的時候買入，現(xiàn)在最破敗的時候卻想要賣出。

    怎么想都不是一筆合適的生意。

    羅蘭心想：如果對方真的很有誠意想把這葡萄園經(jīng)營下去，她還是很樂意指點一兩句的。

    畢竟這個葡萄園，也能給鄰近利納村的村民提供一部分收入，寄托了村民們的美好回憶。

    趕到酒莊的大廳跟前，已經(jīng)有不少人聚在那里。

    羅蘭眼尖，能看出人群里有一位穿著公務(wù)人員的衣著，看起來是公證人——園主是鐵了心要賣了。

    “只要你們肯接下這座葡萄園，從今往后，你們大可以把老藤都挖去了，改種別的?！?/br>
    “或者，你們建別墅、建花園、建跑馬場……最時髦的建筑，建什么都行……”

    說話的是現(xiàn)任葡萄園主，他看起來很年輕，一副懇求的模樣。

    在羅蘭眼里看來，這家伙卻是十足十的不肖子孫。

    這葡萄園擁有可遇而不可求的風(fēng)土，過去日子里的成功曾經(jīng)證明了這一點。

    這家伙現(xiàn)在卻求爺爺告奶奶地請旁人把積年的葡萄老藤都挖去……

    瘸腿老農(nóng)比羅蘭來得還慢了一步。

    他趕到的時候，剛好聽見年輕的園主說的最后兩句話。

    羅蘭回頭去看他，見他初時是憤怒；

    轉(zhuǎn)眼間這憤怒又成了無奈，緊接是落寞和悲涼。

    這個葡萄園的命運，幾乎就是利納村村人的翻版。

    年輕時固然曾經(jīng)輝煌耀眼、意氣風(fēng)發(fā)，動蕩歲月的侵襲之下，老景卻難免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