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龍看著玻璃上朦朧的白霧沒由來的糟心，擰緊眉，一巴掌抹去水霧。

    他等老丈人抽完煙，兩人一起回了房間，周德英想進浴室洗手洗臉，可這時周青正抱著洗臉盆吐酸水，張蓮在一旁驚慌失措：“青青你怎么吐成這樣啊，是不是腸胃不好啊！”

    周青吐得上氣不接下氣，許超龍只好跟岳母坦白，張蓮呆了一會，嘴里細碎念叨：“沒想到那土方子還真有點兒靈啊……”

    當(dāng)年周青懷許浩時，孕初期反應(yīng)遠遠沒像現(xiàn)在這樣大，許超龍難免心疼，給周青泡了條熱毛巾，低聲問她：“到飯點了，我們先去吃飯吧，你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周青抓過毛巾擦了擦嘴：“老公，你陪我去一趟派出所好不好？”

    許超龍皺眉，抿緊唇角沒問她原因，周德英和張蓮驚訝地對視一眼，但也沒有出聲。

    周青走出浴室，她的嗓子有些沙啞，但讓淚水洗過的眼眸如光滑鵝卵石，堅定且清澈：“這件事總要有個了斷，逃避沒什么用，只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糕?！?/br>
    許超龍跟在她身后：“但我們沒有證據(jù)啊。”

    “如果都因為沒有證據(jù)、或者因為害怕受到二次傷害，每個受害者都不愿意站出來指證，那么那些人就會越來越心存僥幸，會覺得這種做法很安全很方便，會覺得他們無論怎么做都不會有風(fēng)險，然后又會跟其他人‘推廣’這個方法……”

    周青擦了把臉，讓自己更清醒一些，繼續(xù)說：“我在的那個受害人互助群里，她們都說對方也有‘互助群’，而且賣藥的賣家還會給他們使用指南，教他們怎么做才能規(guī)避風(fēng)險，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張蓮這時開口：“欸！那王言旭也有可能加入了這種亂七八糟的群，這樣的話公安同志就能找到證據(jù)吧？”

    許超龍搖搖頭：“不好說，這些都不是直接證據(jù)，而且這種案件最常是各執(zhí)一詞，被告人會說他們是兩廂情愿。”

    他走到妻子面前拿過毛巾，垂著頭牽起她的手，毛巾在一根根手指上仔細擦過：“但只要你考慮清楚了，想做的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早上我也說了，萬大事有我在?！?/br>
    周青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許超龍怔愣，自從那件事之后，周青的笑容明顯少了許多，即便兩人上次已經(jīng)互相坦白，可她的笑容里也依然藏著一些心事。

    而這時妻子臉上的笑容，是堅韌的明媚的，是好久不見的輕松灑脫。

    盡管頻繁孕吐和睡眠不足讓周青很難受，不過此時她覺得自己身子和腦袋都輕了許多，像是終于剪掉了綁在腳踝的沉重石頭，游上海面大口呼吸的那種舒暢感。

    許超龍的信任，父親的哽咽，母親的勇氣，許浩的撒嬌，小腹里新的生命……每一樣都讓她迫不及待想敲開那層封住內(nèi)心的水泥，與那一晚的混濁記憶直接面對面。

    在這個過程中裸露在外的心臟可能會被明槍暗箭所傷，但她也不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四人簡單吃了頓便飯，張蓮本還想跟著一起去派出所，但周青不肯，說就是去報個案，能不能立案都還不知道呢，老太太一有點什么風(fēng)吹草動就要激動起來，到時候心臟又痛了怎么辦。

    張蓮把昨晚去的派出所地址給了許超龍，兩人打車到了派出所。

    周青的案件不在本地發(fā)生，原則上是由犯罪地管轄，但兩個案件涉及同個被告人，接警室的民警聯(lián)系了昨天出警的兩位同事，女警很快趕來給周青做筆錄。

    女警姓佟，馬尾梳在腦后顯得干凈利落，周青把和王言旭之間的關(guān)系、懷疑自己被迷jian的事情、還能記得的模糊經(jīng)過，一五一十全部傾訴出來。

    佟警官沉吟一會，語氣有些嚴(yán)肅：“在沒有其他證據(jù)佐證的情況之下，只有單方面證人證言的話確實很難立案，即便立了，也無法對被告人定罪?！?/br>
    周青點頭，苦笑道：“我明白的，而且我一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以為是我自己酒后亂性出了軌，后來還跟他見了一面，跟傻子一樣跟他說希望當(dāng)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酒后亂性，嗯……”

    筆頭在記事本上點了點，佟警官若有所思，問：“你說當(dāng)時你們是在酒店的清吧喝酒吃串，后來你清醒的時候已經(jīng)在王的房間，對嗎？”

    “對的，具體是哪一層、怎么進了他的房間我都記不得了?！?/br>
    “那就是說，你應(yīng)該是在清吧里被下了藥。”佟警官目光灼灼：“那清吧里有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之類的，你還記得嗎？”

    周青眨了眨眼，心跳漸快：“那酒店是新開的，我也是第一次去，不太確定有沒有……”

    佟警官點頭，低頭在小本子上飛快書寫：“嗯不記得也沒事，接下來的我們會跟進?！?/br>
    “謝、謝謝你?！敝芮嘤行┎桓蚁嘈牛@件事竟然還有一線轉(zhuǎn)機。

    “我才要謝謝你，愿意把這件事講出來，你和你mama一樣都好有勇氣?！辟【俚男θ菝骼蕜尤耍骸半m然目前階段我沒辦法跟你保證什么，但我希望未來有一天能給你帶來好消息?！?/br>
    周青跟佟警官道謝道別，輕松得腳步都變得輕盈，走出接警室后，她看見自家老公在大門口低著頭踱來踱去。

    許超龍剛戒煙不久，戒斷反應(yīng)十分強烈，尤其是心里有焦慮時更甚，雷伍教他用薄荷糖直接壓住煙癮，他便跟著做。

    大冬天下著雨，還要吃涼糖，冷得腦門都要麻了。

    突然身后有人飛撲過來抱住他，雙臂緊緊環(huán)在他腰間，軟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老公，我完事了?！?/br>
    許超龍把人兒拉到面前，捏著她下巴左右檢查：“沒哭吧？”

    周青笑吟吟：“沒有，警官夸我呢，說我勇敢。”

    許超龍總算松了口氣：“那回去吧，天冷，我剛在手機上定好房間了，就住爸媽他們那家，方便照應(yīng)?！?/br>
    “嗯，行啊?！敝芮圊谄鹉_，臉埋在他肩膀前輕蹭：“我想家了，想浩浩了，要是明天爸媽他們沒事能回家，我們也回家吧？”

    許超龍回攬住她，大掌在她背脊上輕拍：“行，回家?！?/br>
    誤打誤撞，一家四口倒是在異地過上了元宵節(jié)。

    肚里娃娃似乎不愿意聞到辣椒味道，周青平日最愛的辣椒炒rou一塊沒吃，只能扒著白米飯配清淡的蒸水蛋。

    應(yīng)節(jié)的湯圓倒是有胃口，她剛吃下第三個，許飛燕就撥了視頻電話過來。

    視頻里，朵朵和許浩兩人手中晃著那牛奶盒燈籠，身后是流光溢彩的八角亭，小孩對大人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毫不知情，笑容燦爛地大喊迎燈籠好開心，雷叔叔還請他們吃了冰淇淋。

    許浩把燈籠湊到手機攝像頭前，一直問mama有沒有看出什么地方不同，但要么曝光過度要么光線昏暗，周青實在看不清牛奶盒上的圖案。

    雷伍在他身邊蹲下，叫他別動來動去的，用自己的手機給他打光，許飛燕調(diào)好焦距，對準(zhǔn)圖案。

    周青瞇著眼仔細找茬，許超龍比她眼尖，笑著指燈籠底部一個小小的角落。

    周青恍然大悟。

    燈籠的“家”門口本來畫了三個火柴人，高高的是許超龍，稍矮一點的是周青，兩人中間牽著小小的許浩。

    但現(xiàn)在周青旁邊還牽著另一個小人兒，火柴腦袋上長有兩條小辮子。

    許飛燕移開鏡頭，背過身偷偷對著麥克風(fēng)說：“你們保密工作可做得不行吶，我都說了浩浩這小家伙守不住秘密的……”

    后來許飛燕給她發(fā)來了許多小孩的相片和視頻，讓他們放心去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許浩在她家住上個把禮拜都沒問題。

    其中有一張相片是掛在夜空中的圓月，雖然許飛燕的手機攝像頭像素不行，月亮就像顆刺眼小燈泡白晃晃的扎眼，但周青依舊覺得窩心到不行。

    許飛燕說，看了天氣預(yù)報你們那邊下一整天的雨，估計月亮沒出來吧？我請你們康康家里的月亮呀，嘻嘻嘻。

    第091章 鯊魚

    在機艙里等著乘客們一一落座時，許超龍刷到了 c 市警方情況通報的微博，周青卸載微博了，他便把手機遞給她看。

    “王某某……”周青呵呵干笑兩聲，繼續(xù)讀：“經(jīng)公安機關(guān)調(diào)查，綜合現(xiàn)場證據(jù)、被害人陳述、其他證人證言等證據(jù)，王某某的行為涉嫌構(gòu)成猥褻罪……目前該案正在進一步開展深入調(diào)查，警方將堅決一查到底，對此類犯罪事件將依法嚴(yán)厲打擊……猥褻罪是判多少來著？”

    沒等許超龍回答，周青已經(jīng)打開百度搜索了，看著看著皺起眉頭：“猥褻未遂才五年以下，還可能從輕……媽的不是吧，之前有個外賣員偷抱小女孩，才判十五天？！”

    漸昂的聲音引來前排乘客的回眸，周青清了清喉嚨，壓低聲音：“要是我當(dāng)時有察覺不對勁第一時間報警的話，那就……”

    許超龍打斷她：“哪有那么多‘要是’和‘如果’？你已經(jīng)做得很棒啦，天有眼，他自己做了壞事終會有報應(yīng)的，就算不是這次也會是下次。”

    他拿回手機，搭在她肩頭的手掌拍了拍：“翻篇了翻篇了，回去后安心過你的小日子，他要敢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就派店里的高矮胖瘦四大金剛上場，給他套個麻布袋打一頓……哦還有一個雷伍，還能派雷伍咬他?！?/br>
    聽他越說越離譜，周青氣笑，拍了他手臂一巴掌：“我要去跟飛燕投訴，說你把雷伍說成哮天犬了。”

    “嗯？這么說，飛燕豈不是二郎神？”許超龍也樂了，鳳眸笑成細長弧線。

    周青看了他好一會，腦袋噗通斜倚在他肩膀，嗯唔了一聲：“我困了……”

    “那睡一下，到家了我喊你?！?/br>
    周青一下子就睡了過去，睡得沉，連飛機起飛時的推背感都沒能喚醒她。

    這次她沒有夢見那腥臭黏濕的魚砧板了，沒有砍斷她脖子的大菜刀，魚缸里的水變得很清澈，缸底鋪滿七彩玻璃珠子，在她魚尾尖尖映出絢爛彩虹……

    在回市區(qū)的高速公路上，周青接到了張蓮打來的電話。

    母親說，那天險些被王言旭糟蹋的那姑娘打電話給她道謝。

    那金棕卷發(fā)的姑娘叫阿湘，不是本地人，樓下的房子是租的，兩個月前認(rèn)識了住樓上的王言旭，也認(rèn)出了他是視頻平臺上很紅的 kol。

    恰好阿湘是個獨立美食 vlogger，也有當(dāng)主播，但一直沒簽經(jīng)紀(jì)公司或平臺，小有名氣卻遠不及大紅大紫，一開始她想著和王言旭搞好友鄰關(guān)系，指不定以后能沾點資源的光。

    阿湘沒隱瞞過自己的感情狀況，朋友圈中常會出現(xiàn)異地男友的相片，這兩個月來兩人在電梯里經(jīng)常遇到，微信上也偶有聊天，熟稔起來后，有時阿湘包多了餃子燉多了牛腩，就會問王言旭要不要，要的話就留給他當(dāng)宵夜，她自以為鄰里關(guān)系還能發(fā)展成朋友或合作關(guān)系。

    阿湘開玩笑地問過他，說大佬能不能帶帶她，她一個人像孤兒仔一樣拍攝剪片開播下播，賺的錢才勉強在這個城市過活。

    王言旭說自己合作過的紅酒品牌商最近正想找美食 vlogger 合作，家里還有一箱產(chǎn)品，問阿湘愿不愿意來試試酒，可以拍條小片給品牌運營看看風(fēng)格合不合適。

    后來就發(fā)生了那天晚上的事。

    她一開始就留了些心眼，紅酒瓶塞是她開的，還不動聲色檢查過杯子。

    王言旭也喝了，第一杯阿湘沒覺得有什么問題，但第二杯開始，她便覺得神志不清。

    她想起身離開，但那時已經(jīng)手腳發(fā)軟，王言旭欺上來的時候，她用最后的理智抓住紅酒瓶砸到他頭上。

    最終還是沒能逃開，王言旭把杯中剩下的紅酒都灌到她口中，之后她就幾乎沒了意識，而再醒來時人已在醫(yī)院。

    警察跟阿湘說了昏迷后發(fā)生的事，她本來想當(dāng)面謝謝張蓮，沒想到她已經(jīng)動身回縣城了，只能通過電話道謝。

    “不是，你說這小王八蛋是不是有病啊，怎么整天要用這種方式跟人處對象呢？按道理說他長得好看，還能賺錢，有房有車，正正常常去交個女朋友不行嗎？肯定有不少姑娘喜歡他這類型的吧？可他非得用藥迷暈人家是怎么個回事??？”

    周青的手機連著車內(nèi)藍牙音響，老太太納悶不解的聲音灌滿車廂，兩夫妻互看一眼，許超龍很快看回眼前寬敞公路，聳了聳肩，不屑地用氣音說，說不定還真是有些什么難言之隱呢。

    難男同音。

    隱約有什么畫面在周青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她沒抓得住。

    她問張蓮：“那阿湘的案件有沒有新的進展??？”

    “哦對！有好消息！”

    張蓮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比廣場舞小姐妹們推薦她站領(lǐng)舞位置時還要開心：“那姑娘的手機原來一直開著什么錄音軟件，把王言旭的聲音全錄進去了！那臭小子這次可算是逃不掉了！”

    *

    頂流網(wǎng)紅的視頻號被封禁，微博拒絕評論，淘寶上有掛他相片帶貨的商家都出了聲明，說將與劣跡 kol 不會再有任何合作關(guān)系，還有“熱心群眾”將王言旭接過營銷的品牌和商品都整理了出來，仿佛等這一天等了許久，要把他從神壇頂端拉下來，折了他的羽翼，讓他再也無法飛起來。

    沒人在乎王言旭的違禁藥物是從哪里來的，沒人過問那受害者如今情況如何，更沒人問還有沒有其他受害者。

    和許多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一樣，知名網(wǎng)紅涉嫌猥褻意圖強jian的新聞也就占據(jù)了一兩天熱搜，石頭在湖面蕩開幾圈漣漪，等它緩緩?fù)紫鲁習(xí)r，湖面就會恢復(fù)平靜，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的模樣。

    “這事就這么完了？那也太便宜他了?！痹S飛燕不停刷著微博，貝齒憤憤不平地咬著檸檬茶的吸管。

    她和雷伍剛準(zhǔn)備去店鋪檢查裝修進度，正好趕上工人們放飯午休，他們就先到上次“相親”的隔壁茶餐廳吃個碟頭飯。

    周青從 c 市回來的那天就找她談話，她以為是聊孩子家庭的事，結(jié)果不是，是另一件周青遭遇的難以啟齒的事情，許飛燕才聽到一半已經(jīng)氣到腦門發(fā)脹，恨不得立刻舉起鍵盤加入網(wǎng)上謾罵的隊伍中。

    她沒跟雷伍說嫂子其實是受害者之一，表現(xiàn)得自己只是一個對這種事情鄙夷到極點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