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應該沒機會再見到那小男孩了吧？

    當有這想法后，雷伍反而偶爾會想起那小男娃的樣貌，眼耳口鼻里，多多少少有他那死鬼老豆的樣子。

    怕雷伍心生芥蒂，許超龍壓著聲音解釋：“你別介意，我外甥女從小就不愛說話，之前遇上那種事，話就更少了。有時我同她講話，她也不理我的，也就飛燕跟她說話時，她會稍微活潑一些?！?/br>
    雷伍睨他一眼：“哦，在你心里我就是這么小心眼的人？會跟個小娃娃過不去？”

    許超龍哈哈大笑，雷伍也跟著淺淺地笑，沙發(fā)上兩個娃娃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胖子昌撩開塑料片來喊人：“哥，開飯了?！?/br>
    雷伍問：“兩個小孩呢？和我們一起在外面吃？”

    “外面冷，他們在這屋內(nèi)吃，沒事，我們先出去，等會飛燕會給他們拿飯來?！?/br>
    雷伍走到院子，圓桌上已經(jīng)擺得滿滿當當，暖湯冒煙，菜肴飄香，在座的大多是年輕小伙，碗里的白米飯壓成一座座小山。

    也沒有分什么主位，許超龍彎腰拉開一張塑料凳：“伍哥，你坐這。”

    雷伍坐下，許超龍坐他右手邊，另外三人便跟著他那邊坐下，胡軍幫許飛燕捧來最后一碟青菜，看桌邊只剩兩個空位，一時糾結(jié)落座問題。

    最后他放下炒芥藍，坐到五福旁邊，空了身旁的位置給許飛燕，畢竟還沒探出對方虛實，他也不好做得過分明顯。

    天氣冷人就容易餓，五福已經(jīng)抓起筷子，就等許超龍一聲令下便開動。

    這時許飛燕端著倆不銹鋼碗走來，見一群男人圍著桌子傻坐著不動筷，便說：“你們先吃啊，不然一會菜都涼了?！?/br>
    一聽這話，五福手里的筷子即刻高高舉起，往他最愛的油燜大蝦跑，卻在還差幾厘米時被一人的話語生生攔下。

    雷伍坐姿筆直，嘴角淺笑：“等你來了再一起吃。”

    許飛燕腳步也沒停下，丟下一句“哎呀不用等”經(jīng)過餐桌。

    五福偷偷左右環(huán)視一眼，見大家都沒起筷，饒是肚子叫得再大聲，都只好乖乖撤回筷子。

    許飛燕把兩只盛滿飯菜的小碗放到茶幾上，順手將桌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往旁撥，見煙灰缸都快盛滿煙屁股了，她眉頭微蹙，拿著煙灰缸往垃圾桶一磕，小山般的灰燼簌簌掉落。

    “好了，你們兩人快吃，吃完了再給你們裝湯?！痹S飛燕拍拍手，對正意圖撥開胡蘿卜絲的許浩說：“浩浩，不許挑食?！?/br>
    許浩無精打采地應了一聲“知了”，許飛燕在兩個小孩頭上都揉了一把，撥開簾子走回院里。

    連平日一見吃飯就興奮的五福這會兒都乖巧坐好，六雙眼睛直直看他，許飛燕訝異，快步走到最后一個空位坐下，忙招呼：“快吃快吃，都起筷吧?！?/br>
    許超龍對雷伍說：“托你的福了，我們今晚有魚有rou有大蝦，足足五百塊錢菜錢呢，平時哪有那么奢侈哦，一天伙食能吃個三百就頂天了?！?/br>
    “是是是，辛苦許老板破費了。”雷伍笑得眉眼彎彎，主動夾了蝦擱許超龍碗里。

    他再夾一條蝦，轉(zhuǎn)了個方向，放到許飛燕的碗中，語氣不高不低不急不緩：“也麻煩許大廚了，辛苦你了，謝謝?！?/br>
    許飛燕只覺得自己右耳廓好似讓羽毛輕撫過，癢癢的，她撓了撓耳朵，沒回他。

    她伸手去夠桌子另一邊的小蔥拌豆腐，把盤子拉到雷伍面前，稍微靠近他，壓低聲音說：“你先吃這個，我在網(wǎng)上看來的，說，嗯……”

    她斟酌了一會字句也不知道怎么表達，只能將那盤青蔥白豆腐往他那拉近一些：“總之你先吃?！?/br>
    一剎那，雷伍鼻息間全是許飛燕身上的味道。

    和他在監(jiān)獄伙房時一樣，在廚房呆過的衣服上難免會沾上飯菜油煙味。

    這讓雷伍懸浮飄蕩了一整天的心臟，此時終于能輕飄飄落下，穩(wěn)穩(wěn)安在泥土里。

    “好?！崩孜閵A了一箸嫩白豆腐，放進嘴里。

    第009章 哥你從哪里出來的？

    “龍哥，今晚有這么好的菜……嗯，能喝一杯嗎？”開口試探的是胖子昌。

    冰箱里經(jīng)常備著啤酒，幾個小年輕九點下班，有時會叫些宵夜，配著啤酒喝上一輪。

    許浩出生后許超龍也不經(jīng)常在家喝酒，有時起了酒癮，就會陪他們在店里飲一杯。

    而且在店里喝，總比放任幾個小年輕們?nèi)胍乖谕忸^劈酒來得安全一些。

    小酌怡情，大酌就容易鬧事了。

    “行啊，你去拿半打出來，今天高興，手上的活都放放，明天再做！”許超龍本來中午在酒樓吃飯時就想喝酒了，因為開車才作罷。

    胖子昌連聲應下，跑去廚房，抱著滿懷啤酒跑回來，先遞了罐給客人：“哥，給你?！?/br>
    雷伍道謝接過，但放到了許超龍面前：“我不喝，你喝吧?！?/br>
    許超龍眼珠子來回轉(zhuǎn)：“啊、啊，那我也不喝，你們幾個喝吧。”

    “不用，你想喝就喝，不用顧忌我。”啪嚓，雷伍直接幫他拉開鐵環(huán)。

    “哪有顧忌？沒有沒有，就是……”許超龍找了個理由：“晚上我還得開車送你回家，現(xiàn)在就不喝了?！?/br>
    倒是飛燕開口：“你喝吧，今晚我開車?！?/br>
    許超龍眼睛一亮：“真的？”

    “還能騙你？”

    “行啊，那我就不客氣了?！?/br>
    胖子昌分完酒，又回去冰箱撈了兩罐王老吉，分給許飛燕和雷伍。

    許超龍張羅碰杯，高舉鐵罐：“來，大家干一個！”

    鐵罐相碰，啤酒入口，飯桌上氣氛又輕松起來。

    雷伍將每個菜都嘗過一遍，中午那頓飯許超龍是花了些錢的，吃的東西不差，可山珍海味比不上這時桌上的任意一道菜，連那道似乎有些寓意的小蔥拌豆腐，他都覺得美味極致。

    雷伍尋找話題：“你是什么時候?qū)W的車？”

    許飛燕想了想：“結(jié)婚前吧，我老公做點小生意的，會開車能幫上忙?！?/br>
    明明是自己問的問題，得到答案卻忍不住心里泛酸。

    雷伍夾了個蝦子，沉沉“哦”了一聲。

    一罐啤酒入喉，許超龍莫名有了些感慨，食指對著天繞了一圈，對四個小年輕說：“你們可能都不知道，如果沒有伍哥，就沒有這家車房了。當年我也就是個打工仔，是伍哥借本給我開了第一家車房，一開始只有我一人，后來來了小軍……”

    說著，他拿起啤酒伸長臂，胡軍意會，與他碰了一下。

    許超龍繼續(xù)：“慢慢的我們從一格鋪面的小店，擴大到兩格，從老市區(qū)搬到東區(qū)，接著小強來了，五福來了，阿昌來了……”

    他一個個碰過去，最后到雷伍那：“雖然這里遠遠比不上伍哥當年的大車房，但我真的、真的很滿足了。哥，講真，當初如果沒有你借我的那一筆資金，就沒有今天的我?！?/br>
    許超龍的感言很是真摯，但雷伍卻很尷尬。

    許超龍每提一次那筆錢，他就尷尬一分，恨不得直接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講下去。

    但沒辦法，雷伍只好拿王老吉與他碰杯，想要趕緊結(jié)束這個話題：“行了行了，多大點事?！?/br>
    他明顯察覺到身旁的人肩膀顫了顫，頭埋了下去，只顧著扒自己碗里的飯。

    仿佛一瞬間有低氣壓籠罩在他倆中間，剛才輕松自然的氣氛一下子煙消云散。

    幾人喝了一會，胡軍拎著啤酒罐罐口，朝旁邊許飛燕面前的王老吉碰了一下。

    他笑的時候露出有些少年氣的小虎牙，提議道：“我覺得還得敬飛燕一杯，她也是我們的一份子呀?！?/br>
    許飛燕含在嘴里的米飯咕嚕一聲咽下喉，囫圇應了聲“哦”。

    “感謝燕姐的到來，給我們改善伙食，讓我的體重繼續(xù)節(jié)節(jié)上升！”

    “謝謝姐！帶我們脫離苦海！”

    胖子昌和五福紛紛舉杯，一直不怎么說話的馮振強也道了聲謝，連許超龍都敬了meimei一杯，但也忍不住笑罵這幾人：“聽你們這意思，以前我老婆做飯就是虐待你們了？我等會就給她打電話，說你們嫌棄她做的飯。”

    “別別別，嫂子的廚藝別有一番風味，太久沒吃到，又有點想念了……”五福笑著狗腿道。

    火盆里的火苗差不多要滅了，皎潔彎月不知何時悄悄爬到屋頂上，低頭安靜凝望地上哈哈大笑的人，也細數(shù)著灰燼里還有多少未滅的黯淡火星。

    許飛燕吃得很快，吃完就回前屋看倆小孩有沒有把胡蘿卜絲挑出來，再給他們裝了湯。

    五福已經(jīng)喝了三四罐啤酒，等到了許飛燕離開，他才壯起膽子，細聲問雷伍：“哥，能問你個事么？”

    雷伍點頭：“你說?！?/br>
    五福還是有點慫，瞄了許超龍一眼，才壯起膽子問：“哥你是從哪里出來的？”

    雷伍頓時一怔，許超龍也立刻翻臉：“問什么呢？你小子不會說話就別開口啊?！?/br>
    五福撓撓頭，對自己提起的這個問題似乎毫不在意，他嬉皮笑臉的：“我先自爆啊，我在朝陽看守所呆過一年?！?/br>
    接著指阿昌：“胖子在少管所，一年?！?/br>
    指馮振強：“小強和我同個看守所，比我早半年出來?！?/br>
    指胡軍：“他在花都那邊呆了一年出頭吧?！?/br>
    五福沒有說得特別直白，不過雷伍一下聽明白了。

    他看了眼旁邊的年輕青年，胡軍的臉上倒是沒有什么別扭的樣子，一直半垂眼簾地小口喝著酒。

    雷伍心想，時代真是變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們居然能坦坦蕩蕩談起自己的過往。

    胡軍仿佛看明白了他的想法，補充解釋：“我們只有在這里才會提起這件事，在外面自然是不可能到處宣揚的，但在龍興的話，這里沒人會歧視對方?！?/br>
    他說得淡然輕松，但從雷伍的角度，卻可以看見他藏在桌下的左手，將身前的一次性桌布摳出一個個破洞。

    好似在努力隱藏自己的不自在。

    雷伍也沒什么必要掩著藏著，自己做錯的事，別人想知道的遲早會知道：“我在田濱呆了快十年，本來刑期是十一年的，減了一年。要不是剛進去的前幾年我一直撩事斗非，估計還能提前個一年出來，現(xiàn)在是挺后悔的?！?/br>
    他轉(zhuǎn)過臉看向許超龍，眼里情緒有點復雜：“我認識你們許老板這么多年，知道他是個老好人，卻沒想到他還存有這份心?！?/br>
    二進宮的那位小哥第一次犯的是盜竊，第二次還是。

    他不止一次埋怨出去后多么難以融入社會，說現(xiàn)在信息透明化，他認真找了份工作，但不知怎么回事，老板就突然之間知道他坐過牢，直接攆走了他，之后干過幾份工，時間都不長。

    他媳婦早跑了，留下六歲的小孩在老家讓父母幫忙帶著，有次小孩出了點意外進了醫(yī)院，急需醫(yī)療費，可他卻剛剛被一個地盤工頭給攆走。

    為了給家里寄點錢，結(jié)果他又走上了歧路。

    二進宮小哥唏噓感嘆，要是當初有哪個老板不戴有色眼鏡看他，愿意給他一個稍微公平一點的機會，他肯定會為他做牛做馬。

    胖子昌連連點頭，眼神略微黯淡下來：“雖然我進過少管的檔案是保密的，但老家那頭早就有許多人都知道，這種丑事，一傳十十傳百，加上我學歷太低，沒有人肯請我干活，直到龍哥收留了我……”

    “打住打住，別把我捧得太高了啊，我也不是誰都收留的。你們當初犯的，如果是欺負人小姑娘，或者吃些不該吃的東西……之類的事，那我可沒法接受。又或者出來后沒學好，整天流里流氣、喊打喊殺的，我也沒法留你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