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并不后悔。

    也不曾感到愧疚。

    和愛情這樣淺薄的東西比起來，無論是葛衣軍的命運，還是女官們的浮沉……就連林玉的抉擇，都是更珍貴的東西。

    “燕葛?！彼_口：“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燕葛說：“我記得?！?/br>
    “那時候你和我說，你將和平作為一生之夙愿，愿意為它粉身碎骨?！绷赘栲嵵氐卣f：“對我來說，粉身碎骨有些困難，但在這條路上，我會一直陪著你的?！?/br>
    “要繼續(xù)努力?。　?/br>
    “后續(xù)的工作還有很多，我們要一直奮斗到最后一刻?！?/br>
    燕葛微笑：“是的?！?/br>
    在不久后一個晴朗的上午，燕葛舉行了登基儀式。

    登基儀式之前，朱俊生從江南返回，帶來了士族們的暫時投誠，和一份反對者的名單，以及幾百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是一份很好的禮物。

    因此燕葛嘉獎他的功勛，請他去觀禮。

    當(dāng)朱俊生穿著改過的官袍，在宦官的引領(lǐng)下和其他受邀來觀禮的人們匯合的時候，他由衷地感到膽寒。

    他打眼一看，看到曾經(jīng)在舊朝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們像條狗一樣，仰著葛衣軍的鼻息，誠惶誠恐地為新帝登基送上祝賀。

    他也看到飛快投誠而得到了暫時的安全保障的人們，滿臉堆笑，妄圖討好。

    但除此之外，真正讓他害怕的是那些女人們。

    在場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女人。

    她們大抵只有兩類。

    一類是穿著藍袍的書院學(xué)生，在燕葛為她們舉辦過那場盛大的歡迎儀式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她們當(dāng)中的每一個都是將來炙手可熱的權(quán)臣。

    另一類則是身穿葛衣，面容堅毅的士兵。她們每一個人都穿著只有最窮苦的人才會在日常穿著的用葛布織成的衣服，有著一樣挺拔的身姿和堅定的目光。乍一看就像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堅強而貧苦。

    但朱俊生知道，這些看起來寒酸的女兵們，每一個都是百戰(zhàn)百勝的戰(zhàn)士，跟隨燕葛打下了這江山。她們現(xiàn)如今穿著這種衣服，已經(jīng)不是因為貧窮，而是為了銘記葛衣軍曾經(jīng)的艱苦歷史。同時也記住葛衣軍的榮耀。

    朱俊生害怕她們。

    他知道這些女人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燕葛的人。

    燕葛的王朝，就是她們用命堆起來的，她們托起了一位前所未有的女帝，然后這女帝轉(zhuǎn)過身，繼而將她們拉出水面。

    朱俊生讀過很多書，從未想過他有朝一日能夠見證一位女帝的登基。

    當(dāng)初秦王稱帝的時候……各諸侯國的大臣和王族，也是如同他今日這樣惶恐和不安嗎？

    朱俊生無法想象燕葛統(tǒng)治下的將來。

    他也無法想象一個由女人組成的軍隊，是如何打敗了男人們的。

    一個男人可以輕松地打敗一個女人。

    可是七萬名女人聯(lián)合起來，卻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南軍二十萬人的聯(lián)盟。

    陳俊生看著燕葛，想，或許她真的是天道眷顧的人。

    被天道眷顧的燕葛，站在無數(shù)人復(fù)雜的眼神中，神態(tài)自若地焚香祭天。

    她對柳炎歌說：“我確實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感謝上天?！?/br>
    柳炎歌站在燕葛的視角環(huán)顧四周，只能見到遠方的廣闊天地和一大片低頭臣服的男男女女，她想，這就是皇帝眼中的世界嗎？

    燕葛向著遠方的天地拜了三拜，問柳炎歌：“你不問我為什么要感謝上天嗎？”

    柳炎歌：“啊？你剛才說什么？”

    她剛才忙著體會皇帝眼中天地之廣袤和凡人之渺小，根本沒有注意到燕葛在說什么。

    燕葛：“……”

    她說：“算了，沒什么。”

    如果阿柳能夠接上她的話，反問一句，她就會說：“我要感謝上天讓我遇到阿柳。”

    可是現(xiàn)在機會已經(jīng)錯過了。

    燕葛于是專心進行儀式。

    祭拜過天地之后，下一步就是閱兵。

    十部葛衣軍已經(jīng)補滿，每一部都有最精銳的一千人被挑選出來，在燕葛所站立著的高臺下走過。

    這一萬人的軍團，將會沿著一條特殊的道路，繞城一周。

    京城中每一個走出家門的人，都將會見到她們的身影。

    這是整個登基儀式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比燕葛祭拜天地要更重要。

    當(dāng)士兵們繞城一周回到燕葛身前時，她將會走下那座高臺，為軍中的將領(lǐng)和士兵們授勛。

    為軍中將領(lǐng)授勛之后，她將要宣讀新朝中官員們的名字和職位。

    整個登基大典會持續(xù)三天。

    在第三天晚上，夕陽落下。新朝中所有官員的職位都敲定了，葛衣軍中的將士們得到了應(yīng)有的榮譽，書院中的學(xué)生們都去了她們應(yīng)當(dāng)在的位置。

    燕葛正式成為一名皇帝。

    柳炎歌帶著笑意送上恭喜。

    燕葛捏了捏脖子，默默地說道：“我今天已經(jīng)聽了太多恭喜?！?/br>
    柳炎歌哈哈一笑：“可是這確實是一件喜事啊，說再多的恭喜都不為過?！?/br>
    燕葛輕輕哼了一聲。

    “雖然你說的有道理，可是我想要的不是這個?！?/br>
    柳炎歌好奇地問：“那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我有能給你的，我就可以都給你。”

    燕葛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來和我一起批文件吧?！?/br>
    柳炎歌：“……”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談文件而色變的程度了。

    倒也不是說批文件是無聊的事情，下屬們送到燕葛案桌上的每一份文書，背后都最少關(guān)系著幾百人的命運。這些文書或許行文無趣，可是背后的故事卻一點都不無聊。

    柳炎歌還挺喜歡看文件的。

    更別說她看完文件之后，所給出的每一個意見，借著燕葛的手寫出來的她的每一個命令，都在拯救這個世界。

    可是……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柳炎歌不忿地說：“好歹給自己放個假！”

    燕葛伸了個懶腰，活動了活動手腕，然后帶著笑意說：“登基第一天，為什么要放假？好不容易到了今天，難道不應(yīng)該抓緊時間開始工作嗎？”

    柳炎歌沉默了。

    燕葛說的也很有道理。

    可是總覺得哪里不對。

    燕葛見她不說話，知道她是被繞進去了，不由啞然失笑：“好了，不逗你了?！?/br>
    其實燕葛現(xiàn)在還在生氣那天祭天的時候，阿柳錯過了她的那句話。

    但看著阿柳完全狀況外的樣子，她現(xiàn)在根本氣不起來了。

    她溫聲問：“阿柳現(xiàn)在想要去騎馬逛逛嗎？”

    柳炎歌當(dāng)然想。

    “可以嗎？”

    燕葛說：“當(dāng)然可以。我是皇帝，做什么事情不可以？”

    柳炎歌興奮地說：“好，騎上你的烏云踏雪?！?/br>
    燕葛就讓人備馬。

    這次跟隨在她身后護衛(wèi)的還是七姑。

    每次她出門策馬狂奔時，陪伴在她身邊，守衛(wèi)著她的后背的，總是七姑。

    烏云踏雪在莊嚴又空曠的皇宮中發(fā)足狂奔，蹄聲響在青石板上，踏踏的聲音傳入夜色中，遠遠地回蕩著。

    燕葛能夠感受到夜色中的涼風(fēng)拂過她的面頰，那溫柔的觸感。

    在她的腦海深處，阿柳快活地說：“燕葛，我今天真的好高興?！?/br>
    燕葛的眼中于是也染上幾分笑意。

    “我也很高興，阿柳。”

    她對柳炎歌說：“很高興能夠遇見你，阿柳。感謝上蒼?！?/br>
    燕葛這一輩子，幸運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可是現(xiàn)在她最高興的一件事，就是能夠擁有阿柳這樣一個可愛又正直的幽魂朋友。

    柳炎歌這次聽得很清楚。

    她驕傲地說：“不要感謝上蒼，感謝我吧?！?/br>
    燕葛于是說：“好，不感謝上蒼，感謝你?！?/br>
    柳炎歌笑了。

    “我也感謝你，燕葛?！彼f：“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謝你?！?/br>
    燕葛永遠都不會知道，有她在的世界，和沒有她在的世界，將會產(chǎn)生多么大的區(qū)別。

    她永遠不會到達那個周建安做了皇帝的未來了。

    當(dāng)然，周建安也沒有那么壞，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皇帝，統(tǒng)治著一個普通的天下，麾下普普通通的全部都是普普通通的男性士兵和普普通通的男性百官。

    南軍破了城，普普通通的軍紀讓他們普普通通的屠城。

    燕葛表示了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