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5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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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事隔多年,王番已如愿身居宰執(zhí)之列,但詭譎而壯闊的天下大勢面前,他也早就認清楚,他跟朝中絕大多數(shù)將臣一樣,并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甚至連對抗大勢的氣魄都欠缺,心態(tài)也就平和下來。 王孔心情也是復雜,當年在嵐州時,徐懷可是有過千方百計要拉攏他,但他總究嫌徐懷太桀驁不遜,非安分之人,最終選擇追隨王番。 事實也證明他的判斷沒錯。 時過境遷,沈鎮(zhèn)惡戰(zhàn)死,燕小乙在京襄已經(jīng)都指揮使、都虞侯級數(shù)的人物,說不得將來還能封侯,而他卻始終是王宅之中的家將。 “相爺現(xiàn)在可以去找劉衍相公、錢郎君商議對策,”鄭屠振奮的叫道,“只要城里知道使君已至建鄴,宿衛(wèi)禁軍必然士氣大振,說不得還有機會出城狠狠收拾一番渡江虜兵!” “……”王番手里捏著密信,沉吟許久,毅然說道,“此事斷不可泄漏半點出去!” “為什么,”鄭屠疑惑的問道,“使君傳信過來,多半是要我們與劉衍相公聯(lián)絡的……” “徐懷在信里可有說一定要找劉衍、錢擇瑞聯(lián)絡?”王番問道。 “這個倒沒有。”鄭屠說道。 “既然徐懷在信里沒有明示,那這事就全聽我的,”王番說道,將密信遞給姜平,說道,“毀掉!” 雖說沒有能力力挽狂瀾,雖說沒有能力去對抗大勢,但說要人心之揣摩,王番卻還有些心得。 此時叫宮里那位知道徐懷已至建鄴,再叫宮里那位看到徐懷趕到建鄴對宿衛(wèi)禁軍的士氣變化影響是何等之大,說不定會聽劉衍、錢擇瑞等人勸諫,決定派遣宿衛(wèi)禁軍出城作戰(zhàn)。 宿衛(wèi)禁軍這時候出城作戰(zhàn),但凡有所斬獲,對趙氏宗室低迷的聲望多多少少會有所挽回,甚至挽回的程度還不低—— 最好的結果,還是城里再折騰一些天,折騰到宿衛(wèi)禁軍毫無建樹,折騰至不僅滿城百姓,連宿衛(wèi)禁軍上下將卒自身都失望透頂,折騰到最好渡江虜兵是完全被徐懷聚攏起來的義軍驅(qū)逐過江…… 第一百二十五章 信使 清晨白茫茫一片,田壟阡陌間皆是厚厚的一層白霜,天氣越發(fā)寒冷。 一只野兔從遠處的灌木林里蹦過來,跳上田壟,猛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裂溝里,在一層枯枝敗葉的覆蓋下,密密麻麻藏著不知道多少活人,鐵胄下露出的眉毛都掛滿白霜,上百只眼珠子齊溜溜的瞪過來,最近的一雙眼珠子距離它都不到一尺。野兔這一刻嚇得魂飛魄散,僵硬好一會兒,才一溜煙的,像一只利箭般,往來時的灌木叢竄去。 “日,這兔子再往里竄一竄,老子張嘴就能咬??!” 離野兔最近那人,懊悔的低聲抱怨道。 蔣昂回頭瞪了一眼,叫那人閉嘴,接著轉(zhuǎn)回頭透過遮掩的樹葉,朝遠處眺望過去。 十數(shù)騎虜兵斥候,信手由韁的御馬在一覽無遺的曠野間,往他們這邊緩行。 左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危險的樣子,他們刀回鞘,弓弩要么掛在馬鞍一側,要么背于身后。 他們此行的目標,就是馳上四五里外的一座山崗,偵察附近有沒有義軍聚集或活動的跡象。 踏入包圍圈,為首虜將心頭似生警覺般猛然一悸,但此時再有反應已遲,令人驚心動魄的弓弩崩跳聲中,數(shù)十支利箭“嗖嗖嗖”就朝各自目標攢射而去。 “走!” 虜將偏頭讓過兩支利箭擦著鼻子尖而過,但是左肩似給咬了一下,想也不用想,他所著的輕便皮甲已經(jīng)被鋒利的箭簇鉆透,甚至都傷及肩骨,但他臉色只是一凝,咬牙將箭桿拗斷,拔刀指揮部眾往斜前方突圍。 除開持弓甲卒在刀盾手的掩護下繼續(xù)尋機射箭外,其他健銳手持陌刀掀開身上的樹枝,從藏身的地溝里跳竄出來。 正當虜騎突圍方向,雖然僅有六人,卻也毫無畏懼,橫刀往前暴烈劈斬。 能當斥候者皆為精銳,十數(shù)虜騎雖說在被偷襲的瞬間,幾乎人人掛彩,卻知想活命就得避免糾纏,拼命拽住韁繩,強御戰(zhàn)馬尋找空隙突圍。 一場戰(zhàn)斗突然間爆發(fā),但又很快結束。 除了四名虜兵箭創(chuàng)太重,所中之箭都是面門要害,沒能支撐多久就從馬背上栽下來外,其他虜騎都快速往遠處馳去,伏兵憑腳力還沒辦法追趕快馬,甚至想完成合圍都極困難。 逃走的虜騎每人身上少說被射中三五支箭,鮮血溢流出來染紅鎧甲,但短時間內(nèi)卻不影響他們逃命。 這樣的伏擊戰(zhàn)果當然不能令人滿意,好在四名虜兵墜落下來,他們胯下的戰(zhàn)馬都安靜的停在那里,沒有四散而去,叫人頗為寬慰——烏敕石讓人將四名虜兵頭顱割下來,將戰(zhàn)馬牽過來,也不稍作停頓,就率隊往南面的山林轉(zhuǎn)移,午時返回到宏覺寺。 “小石頭,怎么就這點斬獲?” 徐憚沒有耐心從頭去帶領義軍,他留在宏覺寺時,就閑坐在一塊巨石上充當哨崗,看到烏敕石率隊從右側山林里鉆出來,一干人等就牽了四匹戰(zhàn)馬、其中一匹馬的鞍座旁掛著四顆血淋淋的頭顱,找到他打趣。 徐憚乃是楚山年輕一代第一強橫人物,統(tǒng)兵作戰(zhàn)風格又悍勇無比,在馬澗河戰(zhàn)場立下赫赫戰(zhàn)功,也是年輕一代領袖級人物,烏敕石自然是服膺的,他耷拉著腦袋跟徐憚說及伏擊敵軍小隊斥候的詳情,想問問他戰(zhàn)術有何改進的地方。 “別聽徐憚胡扯,你們最關鍵的就是攪得虜兵雞犬不寧,然后將人都給我?guī)Щ貋怼4藭r多割幾顆虜兵頭顱,少割幾顆虜兵頭顱,都是細枝末節(jié)。不能為戰(zhàn)役的核心目標發(fā)揮出作用,有功也要罰,現(xiàn)在還要我從頭教你們學堂上的東西嗎?” 將卒有血勇之氣,徐懷肯定不能打擊他們的積極性,但也需要恰當?shù)囊龑А?/br> 徐懷耐著性子跟他們解釋眼下他們最關鍵的作戰(zhàn)意圖,還是在盡可能保存自身實力的狀況下,晝伏夜出不斷的襲擾逼近牛首山的虜兵及投降漢軍,令他們短時間內(nèi)難以從容不迫的對哪家軍寨造成威脅。 突破重重封鎖,聚集過來的義軍將卒,徐懷也是將他們都先安頓到牛首山南北兩翼的軍寨之中進行組織、整頓。 徐懷可不會讓烏敕石給徐憚帶歪了。 “有人進山來了……” 徐憚目光銳利,看到有數(shù)人從對面的山溝子里鉆出來,轉(zhuǎn)眼又鉆進宏覺寺南面的山谷密林之中不見蹤影。 徐懷也注目看了一會兒不見人影出來,就想轉(zhuǎn)身離開,這時候朱沆、朱桐從寺里走出來。 “興許是京中派出聯(lián)絡的信使!” 鉆進牛首山后,朱沆也沒有其他事情,就盯著進山來幾條羊腸小道,心想京中得知徐懷已到建鄴的消息,必然會派人過來聯(lián)絡,但沒想到今日都第六天了,也沒有見到京中派出來聯(lián)絡的信使。 六天時間里,除了牛首山南北九寨盡可能將寨中cao練過的青壯都組織起來,從更遠處聞訊趕來會合的義軍及鄉(xiāng)兵,都已經(jīng)超過三千人,結果京中卻毫無消息,叫朱沆如何不著急,后悔抵達建鄴的當晚沒有堅持返回建鄴去。 他剛剛人在寺里,越過僧房看到來人從對方山谷里出現(xiàn),這并不在九寨聯(lián)系宏覺寺的正常路線上,就拉著朱桐趕忙跑過來,想要第一時間確認是不是京中派出來的信使。 見朱沆如此迫切,徐懷便也耐著性子陪他站在寺前的空場地等候。 一炷香工夫過去,人影再次從密林里鉆出來,來到宏覺寺在祖堂山前山腳下的石牌坊山門前。 那里有守衛(wèi)進行盤查,徐懷他們遠遠看過去,才看清楚乃是六名獵戶打扮者,抬著一名昏迷不醒的傷者來到祖堂山腳下。 守衛(wèi)盤查過來,很快領著這七人拾階而上,來到僧院前。 六名獵戶乃是附近清流寨義軍所扮,假扮獵戶潛伏在云臺山南麓的密林進行巡邏、警戒,遇到自稱左宣武軍奉命出建鄴城刺探敵情、卻在途中遭遇敵騎受傷的小校錢文赟,初步確認身份無誤后,見他傷勢極重,就直接一路護送他往祖堂山宏覺寺而來。 在軍醫(yī)過來之前,徐懷將大氅解下來,鋪在石階上,讓傷者躺在大氅上,見他臉色蒼白,失血極為嚴重,約四旬年紀,枯瘦的臉頰刺有“勝威軍第六將第五營第三隊卒錢文赟”字樣,看得出他乃是早年刺配充軍的西軍兵卒,是天宣年后才編入左宣武軍中擔任武吏,看到他假扮農(nóng)戶所穿的麻布破襖內(nèi)里還有一件皮甲,但肩窩、側腋以及后背等部位有好幾處為箭矢射穿。 應該是不影響奔走,這個叫錢文赟的武吏已經(jīng)忍痛將箭簇拔出,但箭創(chuàng)處僅僅是簡單包扎,鮮血早就將皮甲及袍襖都浸透。 隨行軍醫(yī)趕過來,看過創(chuàng)口及出血情況,無奈搖了搖,表示如此嚴重的失血,不可能救得過來。 徐懷正要讓人將錢文赟抬到僧舍妥善安置,正將他抬動起來,呻吟一聲悠悠醒過來,看到徐懷,眼睛里煥發(fā)奇異的光彩,虛弱的叫道:“左宣武軍第一將(廂)小校錢文赟參見徐使君……” “你認得我?”徐懷問道。 “徐使君率部援沁水,錢文赟與幾名兄弟其時潰逃到沁水縣,受鐘應秋郎君收留參與守城,得見徐使君……” 錢文赟努力想將初見徐懷時的情景說得更詳細,表示他從未忘卻那一幕,卻被堵在喉管里的血嗆得咳嗽不已,血從嘴角溢出,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虛弱的說道, “前幾天看虜兵稍退,我與弟兄們說定是徐使君出兵來援,別人不信——周將軍找人出城刺探,我第一個響應,沒想到真見到徐使君,我死而無……” 錢文赟最后一句話都沒有說完,手就松落下來。 好一會兒見錢文赟胸口再無起伏,伸手也探不出鼻息,徐懷心情有些沉重地示意將錢文赟的尸首抬下去簡單安葬。 張雄山這時候聞訊走過來,從烏敕石的描述得知信使費那么大勁,都沒有說上幾句話就已經(jīng)亡故了,皺著眉頭,在朱沆面前不加掩飾的抱怨道: “平燕宗王府并無繼續(xù)往南岸增調(diào)兵馬意思,目前虜兵有八千步甲、兩千騎兵都被我們吸引到草汊河以西來,虜兵在建鄴城外圍僅有不到一萬五千步騎,然而宿衛(wèi)禁軍卻還死死守在城中不敢出動,只敢趁夜派出斥候打探消息,而三五斥候從城中出來,早就被虜兵盯上,我們也沒有辦法主動去接觸!” 徐懷所信奉以及傳導給京襄諸將的防御戰(zhàn)術,一定是積極的,這點在最初楚山城修筑上體現(xiàn)最為鮮明。雖說楚山城依托主城墻形成多層防御體系,但為了保障足夠多且快速的出兵反擊通道,楚山城在面對明溪河左岸平原的一側,建造大小五座城門,也不搞什么護城河。 此時建鄴城里的兵馬,遠遠高出外圍的虜兵,竟然還是徹底被動的守在建鄴城里不敢有絲毫的動作,也難怪張雄山抱怨、看不起。 徐懷看向朱沆,問道:“朱公還急著回京中嗎?我這兩天就安排人手護送你回去,省得京中再無謂犧牲將勇性命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近城 為保證徐憚順利護送朱沆進建鄴城,徐懷當夜就下令調(diào)動九寨兵馬,通過牛首山諸嶺山地及密林的掩護,往黃龍峴以西、相距躍龍寨約二十里的觀音寨集結。 義軍健銳舉著火把在山麓間夜行,火光隱隱從樹葉凋落的密林間透出,附近的虜兵很難不察覺。 這也是徐懷抵達建鄴之后,召集義軍第一次大規(guī)模集結,無論是兀赤、仲長卿,還是他們手下的千戶、都指揮使、都虞侯們都不敢大意,也是連夜將更多的兵力,特別是吃苦耐勞的騎兵,從破崗瀆外河沿岸,調(diào)到草汊河附近。 這就使得虜兵對建鄴外圍的封鎖,變得更為稀松。 城墻外側為防止盜賊、寇兵藏匿,防止守軍視野受到遮擋,灌木樹叢都清除一空,暴露出凍得結結實實的平闊土地,土壤都冷得有些發(fā)白。 七八里外的樹林之中,徐憚手緩慢撫摸身旁銜枚戰(zhàn)馬,觸摸戰(zhàn)馬有如綢緞一般的光滑鬃毛,冷靜的觀察著樹林與城墻之間逡巡不去的那隊敵騎。 “能闖過去嗎?”朱桐從后面走過來,看到除他們正對面的三十余騎虜兵外,在建鄴城的東側還有六支相應規(guī)模的虜騎,對這一帶進行封鎖,有些擔憂的問道。 渡江虜兵有相當一部分兵力被吸引到草汊河以西,目前留于建鄴城附近的兵力,只有能力對靠近城墻的區(qū)域進行封鎖,無法顧及到外圍稍遠一些的地方。因此宿衛(wèi)禁軍派遣斥候出城以及傳遞消息,頗為困難,但句容等地的義軍聽聞徐懷已至牛首山,從溧水以南繞行趕去集結,卻無懼虜兵攔截。 徐憚也是連夜帶領一支騎兵——也是這幾天來好不容易湊到四十余匹戰(zhàn)馬——護送朱沆、朱桐從外圍繞行,趕在天亮之前,潛伏到建鄴城以東、距離岳庭門約七八里外的一座樹林里。 這里是淺丘地形,樹葉雖說凋盡,只要虜騎不直接靠近,卻也不虞會暴露行蹤。 目前虜兵在建鄴東城以外有兩百余騎,趁其不備,徐憚卻是有信心將朱沆、朱桐二人安全護送到城墻下;七八里距離對于全速奔馳的戰(zhàn)馬來說,甚至都不需要一盞茶的功夫。 問題是,京中那些慫貨,絕不可能敢打開城門接他們進城,最多放幾根繩索或吊籃拉上去,戰(zhàn)馬怎么辦? 好不容易才湊出四十多匹戰(zhàn)馬來,徐憚可舍不得輕易丟棄;再說了,將戰(zhàn)馬棄于城外,他們跟著朱沆、朱桐進城,短時間也將困于城中毫無作為,這也不是徐憚所樂見的。 徐憚將烏敕石以及他麾下幾個都將招手喊到跟前來,低聲商量:“我們進不進城?” “聽你吩咐便是?!睘蹼肥m然經(jīng)常叫徐憚戲弄,本質(zhì)卻是徐憚的迷弟,甕聲說道。 “進或不進,打法不一樣,你們莫要偷懶,得一起想辦法!”徐憚瞪了“不負責任”的烏敕石一眼,說道。 他們選擇跟著朱沆、朱桐父子進城,戰(zhàn)馬最終是要丟棄掉,那只需要從樹林到城墻這段距離的全力沖刺,虜騎從兩翼圍追過來,他們也不需要特別注意虜兵會射殺戰(zhàn)馬。 箭傷對戰(zhàn)馬,短時間的殺傷力是不足的,很多戰(zhàn)馬哪怕全身上下被射中幾十支箭,都不影響短距離高速沖刺。 這也是他們最簡單、最便捷的選擇。 倘若他們不想進城,就需要盡可能保全戰(zhàn)馬,要不然沒有能力與四條腿的虜騎周旋,更不要說從容返回牛首山了。 而他們將朱沆、朱桐父子送到城墻下,這時候就會將附近的虜騎都吸引過來,之后再想離開,就要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虜騎的圍追堵截。 不要說不能保證傷亡了,甚至都有可能會被優(yōu)勢敵騎圍殲于建鄴城門。 徐憚是勇猛好斗,但不是傻。 進或不進,關系重大,他得讓所有的武官都參與進來拿主意。 “大家先說進還是不進吧?”徐憚見烏敕石等人沉默起來,怕幾層問題搞一起太復雜,搞亂大家的腦子,決定先做選擇題。 “能回來,當然是回去的好,”烏敕石說道,“就京中這些慫貨,我們要是進城,估計在將渡江虜兵都趕下長江喂魚鱉之前,都不可能打開城門,我們進京中還不得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