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芝攜朝廷令旨進邛崍山赴任黎州司戶，青羌諸部沒有加以警惕，更沒有第一時間聯(lián)合起來加以抵制。

    朱芝籌建司戶廳，喬氏等族都以為這是拖延時間的機會，甚至還想著出售糧食、木料、石灰等物資時牟些小利。

    等看到數(shù)以千計的精壯匠工進入邛崍山，喬氏這時候即便看出朱芝壓根不是想建司戶廳，壓根就是建一座司戶城，但他們既沒有阻止的合理借口，更不敢去阻止、破壞。

    喬氏一脈在九黎鎮(zhèn)及附近的河谷，總計也就上萬族眾，青壯不足三千人。

    現(xiàn)在朱芝攜朝廷令旨，在征得喬氏同意后直接進入他們的腹心之地修建司戶廳（或者說司戶城），名面上家兵僅有百余精銳，實際卻有五六千隨時可以組織起來的精壯人馬，他們此時想著聯(lián)合其他部族加以阻止，不怕消息稍有走漏，朱芝就先發(fā)制人將他們當成叛亂給剿滅了？

    更何況在他們看來，這一切壓根就是朝廷的意圖……

    除了順服，他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第八十章 牽掛

    “兒行千里母擔憂，更不要說那個鳥不拉屎的黎州遠在三千里之外了——你說這倆混帳家伙，我含辛茹苦將他們拉扯大，不說每隔旬日就捎一封家書過來了，但也不至于除了到嘉州下船后托船家回建鄴報過一回平安之后就再無音信了啊?！?/br>
    榮樂郡主坐在后宅花廳里，想著二子遠在邛崍山里都三四個月沒有音信傳回，又是氣憤又是擔憂，沖著朱沆抱怨道，

    “我就說當初就該豁出去，不叫芝兒外放黎州，你看看現(xiàn)在建鄴城里都快要冰凍三尺了，芝兒、桐兒打小就沒有吃過苦，跑到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哪里吃得了這苦？再說到地方上會不會被人欺負，我們在建鄴也都不知道，這算怎么個事啊！”

    朱沆見兩個兒媳站在一旁都眼淚汪汪的，更是心煩意亂，朝榮樂郡主說道：“你就少說幾句，山高路遠，傳信不便，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會出什么事的！”

    “不行，這兩個沒良心的家伙忘了爹娘，不管媳婦、兒子，我可放心不下；我明兒就派人走一趟黎州，”榮樂郡主說道，“他們動身時就沒有帶多少行囊，這么冷的天，怕是連御寒的冬衣都沒有兩套，得再多捎兩套過去?！?/br>
    “你就放寬心不要瞎折騰了，等你派出的人趕到黎州，那里都早已開春了，哪里還穿得上你送去的冬衣？”朱沆說道，“等過兩年局勢平緩了，我們再厚著臉皮請陛下將芝兒調(diào)回建鄴就是！”

    九黎鎮(zhèn)深居邛崍山南脈群嶺之中，即便與之鄰近的嘉州，錢云書、蔡宜等官員也不是很清楚朱芝在九黎鎮(zhèn)督造司戶廳到底有多大規(guī)模，更不要說遠在三千里外的廟堂中人了。

    而事實上自朱芝流貶黎州之后，這么一處偏隅之地，就從廟堂眾人的視野里淡去了，也就朱府眾人無時不牽掛著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在邛崍山里的處境。

    見榮樂郡主情緒稍定，朱沆走去廂房，坐下來翻看長案上擺放的諸多卷宗。

    朝廷沒有誰想到黎州與契丹殘部有什么牽涉，關(guān)注的焦點還是靜江府及邕州等地，爭議要不要在這些地區(qū)辟出一地供契丹殘部遷入。

    不過，也差不多快有一年沒有契丹殘部新的消息傳來了，但朝中也沒有幾人覺得這里面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在世人的印象里，吐蕃高地是比西域更為遙遠的存在。

    想當年張騫出使西域，歷經(jīng)十數(shù)年才返，現(xiàn)在才不到一年沒有得到契丹殘部新的消息，有什么好值得大驚小怪的？

    朱沆作為鴻臚寺卿，執(zhí)掌藩邦貢奉等事，照理來說，與大理國通好傳驛等事都受他管制，但實際權(quán)力有限。

    他幾次上書請求紹隆帝派遣國使前往大理國，溝通契丹殘部過境及防范赤扈騎兵經(jīng)吐蕃高地南襲之事，汪伯潛、楊茂彥以及周鶴、高純年等人都極力阻止，紹隆帝也未置可否，這些事就都耽擱下來了。

    朱沆也能明白這些人的心思，說到底就是不覺得赤扈人有費盡周折遠襲西南的可能，想著不主動派遣國使協(xié)商、保持沉默，大理國出于自身的安危，大概率會拒絕契丹殘部過境。

    這樣的話，契丹殘部就將被隔絕在大理國以西，朝中就不用頭疼接不接納這個問題了。

    想到這里，朱沆心里除了欸乃一聲，實在沒有能力改變什么。

    這時候廡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朱沆就聽到女兒朱多金的聲音從花廳那邊傳過來：

    “我剛剛聽說葛家又在池州置辦了一處田莊，說是有好幾千畝地呢，咱家再沒有一點動靜，rou、骨頭都要被人家啃干凈了……”

    朱沆側(cè)耳聽了一會兒，更是心煩意亂。

    汴梁淪陷后，除了數(shù)千宗室子弟被擄往漠北，朝野不知道有多少文臣武將紛紛屈膝投降。建繼帝在襄陽登基之后，第一時間就下旨將這些降臣降將在荊湖、江淮等地的田宅家產(chǎn)充公，以補軍資不足。

    不管是田宅家產(chǎn)充公，還是田宅充公之后加以變賣，換成軍隊急需的物資，整個過程中都難免會被地方官員從中上下其手，肥了相當一批人。

    不過，當時在襄陽擁立建繼帝登基即位的文武將吏，在建繼帝身邊卻被管束極嚴，加上當時局勢又極其危急，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機會參與那一次的財富盛宴。

    紹隆帝即位之后，汪伯潛、楊茂彥以及周鶴、高純年等人都主張對建繼元年開始、存在大量舞弊徇私之舉的降臣田宅充公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查。

    汪、楊等人口口聲聲說此舉是為了整肅吏治，彌補國庫虧欠、籌措軍資支撐諸路防線的戰(zhàn)事。

    這兩年來中樞派出大批監(jiān)察御史到地方加以清查，是查出不少大案要案，將數(shù)十萬畝隱匿瞞報的降臣田產(chǎn)再次充公，彌補國用不足，然而在這一次清查過程當中，再次隱匿轉(zhuǎn)移的田宅以及藉此機會打壓異己、勒索地方，更是不知凡幾。

    無異于再一次的盛宴。

    這兩年來，除了中路京襄承受極大的軍事壓力外，其他諸路防線都大體平靜，獲得極為難得的休養(yǎng)機會，然而借著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到江南大肆籌買田宅的將吏也與日俱增起來。

    像葛家這兩年在建鄴、池州以及湘潭等地，就連續(xù)添置十數(shù)座田莊。

    周鶴、高純年二人如今在朝中都極為溫順，凡事都遵從紹隆帝的旨意行事，與汪伯潛、楊茂彥相處也頗為融洽，但他們心里也很清楚，紹隆帝沒有將他們替換下去，也是出乎穩(wěn)定朝堂的需要。

    他們一方面在朝堂之上遵奉圣意，一方面也在民間大肆兼并田宅，以為后計。

    朱沆聽說紹隆帝即位之后，短短兩三年間，周、高兩家在江南各地兼并田地高達十數(shù)萬畝，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新一輪盛宴分肥。

    卻不知道紹隆帝是完全被蒙在鼓里，還有意放縱，并以此拉攏將吏；畢竟葛伯奕、周鶴、高純年以及汪伯潛、楊茂彥等家近年新添置的田莊，其中就有幾處乃是紹隆帝直接賞賜。

    朱沆對此無能為力、痛心疾首，但妻子榮樂郡主、女兒朱多金她們卻氣憤未能參與其中，還抱怨他迂腐頑固，每每聽到哪家又添置田莊，就在他耳旁嘀咕不休，朱沆更感痛苦，似乎汴梁淪陷早已成為過往云煙，傷疤早已撫平。

    這令他禁不住想，徐懷據(jù)京襄以自立，是不是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種局面？

    ……

    ……

    臨近年關(guān)，泌陽大雪飄飛，炭爐靠書齋墻壁擺放，鐵皮制成的煙道通往窗外，爐膛里石炭正燒得紅熱；炭爐上的鐵壺正冒著熱騰騰的蒸汽，將壺蓋不斷的頂起、跌落，熱水溢出來，濺落到熾熱的壺身、火爐上“滋滋”作響。

    王萱走將進來，見徐懷坐在火爐前，盯著蒸騰的水汽出神，說道：“你在書齋啊，還以為書齋里沒有人呢！你發(fā)愣在想什么？”

    “這水汽不斷將壺蓋頂起的情形，我時常在夢里有見，一時半會想不起這昭示著什么，”徐懷站起來笑問道，“真兒睡著了，可抱我給瞧瞧？”

    “這么冷的天，哪里能抱出室外吹這寒風？”王萱說道，伸手要將鐵壺提到一旁，手卻叫蒸汽燙了一下。

    “我來！”徐懷忙著鐵壺提起來，怕王萱再給燙著，問她，“織造院目前新織成多少條羊毛毯了？”

    “不到一千條，怎么了？”王萱問道。

    “還是少了一些，”徐懷說道，“我想將羊毛毯納入這批撫恤物資之中……”

    “不是決定先發(fā)放給制司諸吏嗎？”王萱問道。

    “為了成功在馬澗河上建成鐵橋，對西岸灘頭的爭奪作戰(zhàn)非常慘烈，徐憚都身受十數(shù)箭創(chuàng)，被強行拖下戰(zhàn)場，”徐懷說道，“發(fā)放制司諸吏主要還是算作福利，可以暫緩，還是撫恤為先吧……”

    這時候簾子從外面掀開來，牛二急沖沖走將進來，叫道，“使君，蘇蕈回來了，問你要不要見他！”

    “剛回泌陽就過來了？你叫他先回去跟家人團聚，”徐懷說道，“在外面兩年多披堅斬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返回泌陽也是一路顛簸，大過年的總得叫他歇兩天再談?wù)隆?/br>
    “蘇老常還在前衙待著呢，忙不完的事情，現(xiàn)在叫蘇蕈回去也沒法叫他們父子團聚呀，”牛二眼睛發(fā)亮的建議道，“要不夜里擺頓酒席，大過年的，正好把史先生、鴉爺、虎爺他們都叫過來熱鬧熱鬧？”

    “我看是你嘴又饞了。行，你去張羅！”徐懷笑道。

    牛二平時被禁酒，但有機會就鼓動徐懷擺宴，好借機痛飲一番。

    第八十一章 酒宴

    得徐懷授意，牛二就熱情無比的跑去張羅酒宴。

    雖說年關(guān)將至，但大部分人都在前衙坐堂，手里沒有什么事情的，就先跑過來。不一會兒不甚寬敞的書齋就坐滿人，徐懷帶著大家轉(zhuǎn)去宴廳；還專程派人將在選鋒軍任職的蕭純裕請過來用宴。

    蘇蕈之前長相白凈秀氣，一直為徐憚嘲笑，此行歸來身形要魁梧挺拔許多，眼神里透露出更多的堅毅——

    蕭純裕待蘇蕈極為熱誠，除了蘇蕈、徐憚率部南下援應(yīng)，與蕭純裕接觸過一段時間外，蕭純裕此時也迫切想知道契丹殘部的近況。

    相比較南下時的漫長旅途，蘇蕈此次返回則要順利得多。

    他從打箭爐出發(fā)，翻越關(guān)鍵節(jié)點都已經(jīng)處于控制之中的邛崍山，僅用了十天。

    然后從嘉州龍游縣乘船順流而下，不到半個月就抵達到荊州江陵縣。

    在荊州叫徐武江以及他姐蘇荻挽留了兩天，蘇蕈再乘馬北上，總計算下來，全程都沒有用足一個月的時間。

    此時從泌陽前往打箭爐，前后總計也不需要兩個月，大約一個半月就足夠了，這是以往從大理國繞行難以想象的。從大理國繞行，除了路途更為遙遠，沿途要經(jīng)過的關(guān)卡眾多，因此會耽擱大量的時間。

    雖說此時還沒有辦法經(jīng)邛崍山運送大量的物資進入打箭爐，但軍情司在朱芝、朱桐兄弟的協(xié)助下，大體控制住邛崍山道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還調(diào)集數(shù)千人馬進入邛崍山修建司戶城、棧道、貨場，給了契丹殘部極大的信心。

    很多時候，士氣、人心來自未來可期的信心。

    打箭爐是水草豐美，但之前卻是腹背受敵的死地。

    只要等到邛崍山道打通，打箭爐就變成背倚中原腹地、易守難攻的活地。

    只要未來可期，暫時的困難也就不難克服，契丹殘部在撤入打箭爐后相當穩(wěn)定，也有長久扎根經(jīng)營下去的打算。

    契丹殘部目前不缺高水平的將領(lǐng)、兵卒，蘇蕈所部人馬遠征外域，多少也是疲憊不堪，需要分批撤回來休整。

    當然了，契丹殘部未來所將承受的壓力也絕不會小。

    在蘇蕈踏上返程之前，朵甘思吐蕃諸部已經(jīng)在布曲寺召開兩次教派與部族聯(lián)合大會，而第二次教派與部族聯(lián)合大會，除了在衛(wèi)藏地區(qū)影響極大的灰土教派派出僧使參加外，還有赤扈河西兵馬都總管府的使者。

    雖說吐蕃高地地域廣袤、氣候惡劣，吐蕃諸部也四分五裂兩百多年，想要徹底聯(lián)合起來，并甘愿臣服于赤扈人的鐵蹄之下、接受赤扈人的統(tǒng)治，還需要有一段不會太短的時間。

    不過，僅朵甘思六崗地區(qū)總計就有約六萬多戶蕃民，倘若他們先一步進行聯(lián)合，很快就能最多組織兩萬蕃兵進攻打箭爐。

    契丹殘部決意倚托邛崍山、在打箭爐扎根下來，很多策略必然也就要隨之發(fā)生改變。

    曾經(jīng)的契丹，特別是燕云地區(qū)都普遍漢化，修筑城池、發(fā)展農(nóng)耕，冶鐵、織造等業(yè)都有相當程度的發(fā)展，漢民也占到逾半比例。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云朔等地，居住于城池之中、普遍接受漢化的民眾以及絕大多數(shù)的漢民，基本上都隨蕭干、李處林等人投附赤扈人，軍事力量以步卒為主；岳海樓其部就是接收應(yīng)州漢軍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曹師雄其部的根底更是朔州漢軍。

    蕭林石、石海等人主要是率領(lǐng)群牧司在燕云地區(qū)所轄的藩部以及從中京等地南逃的契丹族眾，之后又吸納西山胡南遷秦州，基本保持較為純粹的游牧傳統(tǒng)，軍事力量以騎兵為主。

    現(xiàn)在要在打箭爐扎根下來，蕭林石除了需要組織人手修筑更堅固的城壘，發(fā)展農(nóng)耕、冶鐵、織造等業(yè)外，還需要組織一支有戰(zhàn)斗力的步甲兵馬。

    現(xiàn)在蘇蕈其部主力將分批撤回來，但也有一部分將卒自愿加入契丹，成為契丹殘部的一分子。

    而這次調(diào)入邛崍山從事司戶城建造的數(shù)千輜兵，絕大部分都是未成家、非獨子的青壯，就是考慮到契丹殘部這些年來青壯男丁折損極多，有大量的中青年婦女剩下，讓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除了補充契丹殘部丁壯不足外，加強其步卒建設(shè)外，也將促進雙方進一步的融合。

    要不是有這樣的打算，史軫才不舍得將五六千青壯輜兵送到兩三千里之外的邛崍山中為契丹殘部做工；前期京襄往邛崍山所投入的錢糧，相當于一支三四千人規(guī)模的兵馬遠征。

    這兩年來，京襄承受極大的軍事壓力，去年一度將兵馬擴編到三十萬，雖然今年春后將兵馬逐漸縮減到二十萬左右，但軍事上的開支卻一點都沒有縮減。

    這導(dǎo)致近兩年來，屯墾、堰堤修筑等事都大幅停滯下來，制司所轄屯田僅從五百五十萬畝增加到六百萬畝。

    兵馬大規(guī)模擴編，不僅僅是軍資度支大幅增漲，同時也占用大量的勞動力。

    平靖洞荊匪亂之后，各都巡檢司、巡檢司、屯寨收編百余萬饑民，青壯總計也就四十多萬，一下子被抽掉近一半的青壯勞力，開墾荒地、修建堰堤垸寨等需要大量勞動力投入的工造事務(wù)，當然難以持續(xù)下去；即使最大限度的將青壯婦女組織起來勞作，最多只能維持現(xiàn)有屯田的耕種，保持糧食的供給。

    勞動力的匱缺，這段時間同樣傳導(dǎo)到工造部門。

    除了將十數(shù)萬輜兵編入現(xiàn)役，汝蔡等地的防線也調(diào)入大規(guī)模的后勤力量為戰(zhàn)事服務(wù)——除了前線大量防壘、津橋、道路的修筑外，方城道、秦楚故道、宛洛故道西線以及唐白河水道的疏浚、治理，都直接關(guān)系到泌陽與前線戰(zhàn)區(qū)的聯(lián)絡(luò)、人馬物資的輸送能否更加通暢，不得不從襄陽、南陽等地征募大量的民夫。

    雖說京襄擁有逾四百萬人口，但如此高強度的青壯征募，還要保證基礎(chǔ)物資的生產(chǎn)供給，負面影響自然是滲透到各個領(lǐng)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