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好兇猛 第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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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好兇猛》作者:更俗 文案: 大越天宣五年,御史中丞王稟以不恭之罪,被貶唐州,途經(jīng)桐柏山,為政敵樞密使蔡鋌所遣刺客追殺。 勇猛而癡愚的少年徐懷腦海里意外覺醒一段陌生的后世記憶,鬼使神差驚走刺客,卷入大越王朝末年這出波瀾詭譎的刺殺案中…… 第一卷 楚山寇 第一章 桐柏山中行道遲 大越天宣五年的淮上,早春時節(jié),天氣還沒有回暖,嶺谷叢林之間尚有薄雪。 桐柏山間,在從淮南西路光州通往京西南路唐州的走馬道上,一輛馬車正緩緩而行。 “爺爺,這是到哪里了?” 嫩蔥似的纖玉小手,從里面將車簾子揭開,一張稚嫩的瑩白美臉探出來。 坡路崎嶇,女孩清亮的眸光越過蒼莽密林,北面有條寬闊的河流穿過淺谷。 作為淮水的上游,位于桐柏山寬峽淺谷之間的河道,隨著地形的變化時寬時窄;湍急的水流中,不時有一堆堆亂石、灘地露出來。 不要說吃水較深的航船了,即便竹筏木排在這時節(jié)順流而下也十分的兇險(xiǎn);女孩這時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一艘漁船,停在遠(yuǎn)處打著水漩的河汊子里,披蓑戴笠的漁翁看不清相貌,坐在船頭垂釣,卻是說不出的悠閑。 數(shù)只魚鷹似乎也畏天寒水冷,昂首闊立船頭,抖動黑褐色的毛羽。 女孩才十二三歲的樣子,卻已長得眉眼精致如畫,初雪似的小臉稚氣未脫,仿佛這早春暖陽,已有兩三分清媚明艷的滋味。 女孩臉上此時露出困惑的神色。 拂曉時就從信陽縣城出發(fā),她坐在馬車?yán)?,挨在乳娘的懷里美美的補(bǔ)了一覺,這時候才醒過來,頭暈暈脹脹的,看天氣薄陰,也不知道行到哪里了。 跟車夫并坐車頭、一路欣賞山水之景的青衫文士,年逾六旬,瘦臉清矍,轉(zhuǎn)回頭跟女孩說道: “還有十三四里路就到淮源鎮(zhèn)——從淮源鎮(zhèn)往西,路就不怎么好走了,卻還要有一百三十多里地才到泌陽縣城,我們到淮源鎮(zhèn),歇一晚再上路?!?/br> 見祖父提及淮源鎮(zhèn)這個聽著陌生的地名,胸臆卻似有無盡感慨滌蕩,還一副強(qiáng)抑住不去嘆息的樣子,女孩好奇的稚聲問道:“淮源鎮(zhèn)是什么地方,爺爺以前有走過這條道嗎?” “相公足跡遍布天下,比我這個跑江湖的還要見多識廣,當(dāng)然有走過桐柏山間的這條走馬道;而說及走馬道途中的這個淮源鎮(zhèn),還跟大人有莫大的關(guān)系呢。” 車夫轉(zhuǎn)回頭來,跟女孩笑道。 “怎么說?”女孩好奇問道。 車夫笑道:“桐柏山又名楚山,禹貢曰:‘淮水出焉’,其綿延三百里,橫亙于唐、光、隨、潁諸州之間——我們此時所行的走馬道,春秋時就有,從光州出發(fā),經(jīng)過桐柏山里的淺峽寬谷,兩三天日程就能抵達(dá)唐州泌陽縣,是淮水南岸銜接?xùn)|西的捷徑。不過啊,這一路山遙路險(xiǎn),承平之年都有不少盜匪剪徑劫道。以往淮西南路的商旅,寧可從淮水北面的蔡潁等地繞一個大圈子里前往鄧唐等地,也不愿意走這條近路。永熙四年,相公還剛到樞密院京西房任職,上書奏請朝廷于白澗河入淮水的汊口新置一座巡檢軍寨,置百余銳卒以備匪盜,這才使這條走馬道上的商旅漸多起來;沿路的集鎮(zhèn)也隨之繁榮起來。這淮源鎮(zhèn)就緊挨著永熙四年新置的軍寨,又是桐柏山間的水陸交接之地,周遭鄉(xiāng)野村寨但凡有什么貨物運(yùn)出山,多在那里交易,也是泌陽縣在桐柏山里最大的一座草市,人煙越發(fā)的繁茂,熱鬧都不在信陽縣城之下……” “真的?那我們真要在淮源鎮(zhèn)好好的歇兩天哩!”女孩興奮的叫道。 青衫文士有所猶豫,車夫也勸道:“大人就在淮源鎮(zhèn)歇兩天,老盧剛好抽個空去拜訪一下十多年不見的老友?!?/br> “十多年不見?也是靖勝軍的老卒?”青衫文士問道。 “我這個老友叫徐武宣,相公在靖勝軍任過通判,興許聽說這個名字!”車夫說道。 車夫要比青衫文士稍年輕一些,竹笠下的面容卻也是枯峻,兩鬢半染霜白,一雙眼睛卻還有著窺透人心的犀利。 他右手持執(zhí)馬鞭縮在袖子里,左手抓著韁繩控馬,手背與一小截腕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氣里,上面卻有好幾條猙獰疤痕交錯虬結(jié)。 也許是觸及塵封的舊事里不堪回首的記憶,車夫長滿細(xì)密皺紋的枯瘦臉上籠有一層淡淡的悲戚;繼而他微微佝僂的身軀陡然挺直起來,透漏出一股不甘雌伏的梟悍氣息。 青衫文士似沒有注意到車夫神態(tài)間的微妙變化,略有些渾濁的眸光眺望遠(yuǎn)處的蒼莽山林,悠然說道: “我在靖勝軍任過職,時間雖然不長,好歹也算是靖勝軍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孝成帳前的親衛(wèi)指揮徐武宣呢?我記得他身量不高,雙臂卻有擒虎之力,在靖勝軍里是排得上名號的壯士!怎么,他后來也沒有留在軍中?” “王帥身死涇州,朝廷又將涇州等地割給黨項(xiàng)人,靖勝軍的人心就散了——朝廷擔(dān)憂靖勝軍的將卒思念故帥,便將原先的將卒都拆散開分置他處,另募新卒填補(bǔ)。徐武宣就是那時回淮上故里。沒想到我與他涇州一別,都十多年過去了。” 車夫俄而又振色跟青衫文士說道, “我聽說徐氏在桐柏山里是大族,徐武宣在靖勝軍時也一直仰慕大人,相公在淮源多歇兩天,徐武宣一定會盛情款待相公的?!?/br> “我離朝已是戴罪之身,又怎能不知避諱,跟地方豪族結(jié)交?”青衫文士嘆聲說道,“離開汴京,得你一路護(hù)送,王稟感激不已——從淮源到泌陽,也就一兩天的行程;你既然要在淮上會友,那我們就此別過吧!” “相公要是急于趕路,一切無事待返程時我再去見徐武宣不遲,十多年沒有音信,也不差這三五天,”車夫堅(jiān)持說道,“蔡鋌不是心胸廣闊之人,侍御史陳槐、兵部給事中張擴(kuò)得罪他,被貶離朝,皆在途中被盜匪殺害……” “那些事都沒有什么證據(jù),刺殺之說只是捕風(fēng)捉影,盧兄不宜多想,”青衫文士不想車夫?qū)Τ弥T公印象太壞,分辯道,“而民生凋蔽,山野之間盜匪比往年多起來,卻是事實(shí)?!?/br> “陳槐、張擴(kuò)之死,雖然沒有證據(jù)表明是蔡鋌派刺客所為,但不將相公送到泌陽,盧雄不放心,”車夫心里猶覺得陳槐、張擴(kuò)等人的死跟當(dāng)朝執(zhí)掌樞密院的蔡鋌有關(guān),暗感到泌陽后,蔡鋌也未必就會放手,勸說道,“相公不怕得罪蔡鋌等賊,也不懼生死,但不能不關(guān)心萱小姐的安危啊?!?/br> “我是戴罪之身,對蔡鋌他們行事已無妨礙,沒有什么好擔(dān)憂的,”中年人想要坦然一笑,卻難抑心間的凄楚,終是忍不住嘆道,“我就是擔(dān)心蔡鋌諸公貪功,沒有十足的準(zhǔn)備,卻貿(mào)然對契丹人輕起兵釁,留下大患無法收拾??!” “蔡鋌此賊在西軍時就媚上欺下,時竊他人之功以自居,相公反對他領(lǐng)兵伐燕,盧雄能理解。不過,赤扈人崛起漠北,于陰山屢敗契丹騎兵,這確實(shí)說明契丹人業(yè)已孱弱,朝中諸公都以為這是我朝從契丹人手里收復(fù)燕云故土的良機(jī),相公以為如何?”車夫問道。 青衫文士說道:“赤扈人崛起陰山南北之間,屢敗契丹鐵騎不假,也叫契丹人在北面看上去不足為懼了。朝中諸公也因此多主張與赤扈人聯(lián)兵進(jìn)伐北燕,這是看到有驅(qū)虎吞狼之利。不過,在惡虎吞狼之后呢?我朝在北面要直接面對是頭惡虎??!契丹行暮,貴族官吏都貪圖享受、盤剝百姓,軍隊(duì)也腐朽得厲害,相比之下,我朝情況要好一些,但也并非沒有憂患啊。你在軍中這些年,也到過不少軍鎮(zhèn),但除了西軍有幾支兵馬堪稱精銳外,其他諸路禁軍以及諸州廂軍,你以為有多少能戰(zhàn)之兵?而百余年來,我朝冗員、冗兵、冗費(fèi)積弊成患,這些都根除了嗎?我不是反對借此良機(jī)奪回燕云故地,實(shí)是蔡鋌諸公所謀,太過倉促了……” 車夫半生坎坷,能識江湖兇險(xiǎn),對軍國之事卻不甚了了。 他向來欽佩青衫文士的為人與高潔品性,擔(dān)心祖孫二人帶一仆婦,在被貶唐州途中會有兇險(xiǎn),才千里迢迢追隨護(hù)送,然而這時候聽青衫文士這番話,想要勸慰幾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青衫文士俄而又自嘲一笑,說道:“唉,我已不在其位,多想也是無益——” 女孩自幼父母早亡,她打小在祖父膝前長大,雖說耳濡目染,但到底年紀(jì)小,對軍國之事也似懂不懂,這時候笑她祖父道:“興許這些都是爺爺你杞人憂天,到最后還要被蔡鋌等輩恥笑……” “但愿如此!”青衫文士他揮了揮手,似要將心中的無盡煩惱跟擔(dān)憂揮散去。 “相公,你與萱小姐進(jìn)馬車?yán)锶ィ 避嚪蝌嚾徽f道。 “怎么了?”青衫文士見車夫?qū)⑹稚斓杰囖@下,將那柄拿包袱布所裹的佩刀拿出來擺在身側(cè),心里一驚問道。 “那崖頭有人!”車夫?qū)⒅耋疑陨蕴Я颂?,叫青衫文士朝前頭一座石崖看過去。 他們此時所行的路段,正翻越一道坡崗,比北面橫躺谷底的淮水已經(jīng)高出二十多丈;在他們正前方百余步外的山嵴處有個豁口,兩側(cè)各有七八丈高的嶙峋石崖凌空拔起,仿佛鷹嘴橫在道前。 車夫以往沒有進(jìn)過桐柏山,但早年在軍中聽舊友徐武宣說過淮源鎮(zhèn)附近的地形,看這坡崗石崖的獨(dú)特地貌,知道這是淮源鎮(zhèn)東首有名的“鷹子嘴”? 鷹子嘴異常的陡峭,崖頭往中間探出不少,四壁的青苔濕滑,看不到有什么可攀爬落腳的地方,車夫這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站在崖上張望過來,這叫他如何不警惕? 那人的面目也看不甚清晰,只依稀看見那人腰側(cè)似有刀柄樣的物什橫出;那人身形也是異常的健碩,相隔頗遠(yuǎn),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恰在這時候,身后又有馬蹄疾馳聲傳來。 馬蹄聲似踐踏在車夫的心臟上。 他側(cè)過頭拿眼角余光看見三匹快馬,馬背上三名絡(luò)腮胡子大漢,看似獵戶打扮,但車夫眼瞎了才會真當(dāng)他們是獵戶。 馬是百里選一的健馬、弓是雕漆硬弓,腰間是長逾四尺的直脊大刀,真是假扮獵戶一點(diǎn)都不用心??! 預(yù)料中的最壞情形,終究還是發(fā)生了! 車夫心里輕輕嘆了一口氣。 面對前后四名勁敵的圍追堵截,更不知道鷹子嘴之后是否還有刺客埋伏,他情知自己能做的事很少,但也是淡然松開韁繩,任馬兒緩緩?fù)现R車前行。 他將裹著包袱布的長刀橫在膝前,佝僂的身子這時候微微挺直起來,陡然間就像潛藏在草叢里的餓狼微微抬起胸膛,等候著獵物接近的那一瞬間惡狠狠的撲出。 青衫文士一生經(jīng)歷無數(shù)的風(fēng)雨,這時候枯瘦的手攥緊,青筋暴露,但他心里除了無盡凄涼外,卻無意去掙扎了。 他沒有躲回車廂里去,輕輕拍了拍車夫的臂膀,說道:“王稟戴罪之身已是無用,有人覺得我猶是妨礙,便叫他們?nèi)∥业男悦褪恰R兄武藝高強(qiáng),此地又近淮源鎮(zhèn),他們必不敢跟盧兄多糾纏,還請盧兄送萱兒到唐州……” 青衫文士堅(jiān)決的將年幼孫女推回車廂里,扯下車簾子,在車頭站起身來。 第二章 他鄉(xiāng)不知身寄客 將近午時,還有薄霧在山谷間彌漫。 初春的日頭單薄得就像一張剪紙,蜷縮在蒼穹深處。 渾渾噩噩在桐柏山里生長了十五六年的少年徐懷,這一刻內(nèi)心糾結(jié)的站在七八丈高的鷹子嘴崖頭,看著馬車緩緩駛近崖前。 在青衫文士從車頭前站起身來時,車夫已將裹著包袱布的長刀橫在膝前,徐懷感覺車夫就像是一頭餓狼,隨時會撲殺出去給獵物致命一擊,心里想這大概就是十七叔所說的武者吧?真有給人氣機(jī)凌厲之感?。?/br> 在后方不遠(yuǎn)處,三個假扮獵戶都十分隨意的悍勇漢子,一手握住腰間那種只在軍中較為常見的直脊長刀,一手提拉韁繩正將馬速提上來,想趕在鷹子嘴前將馬車截停下來。 看到這一幕,徐懷心口發(fā)緊,手緊緊握住身后的柴刀,手背上青筋虬結(jié),內(nèi)心掙扎了一會兒,咬牙朝崖下振聲問道:“來人可是被貶離京前往唐州的御史中丞王稟王老相公?” “正是老夫!”青衫文士抓住韁繩停住馬車,朝這邊崖頭看過來,昂然說道,“閣下想取王稟性命,老夫在此,還請不要傷及無辜!” 徐懷內(nèi)心震驚如波瀾洶涌:這一切竟然是真的? …… …… 徐懷神智清醒過來有好些天了,但他還沒有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 他好像在桐柏山間渾渾噩噩過了十幾年,然后一跤從馬背上摔下來,陡然間就清醒過來,還被塞進(jìn)無數(shù)陌生的記憶。 也許在他出生時,這些記憶就存在他的腦子里。 他完全記不得幼時的事情,聽他娘說他出生后,就患上嚴(yán)重腦疾,發(fā)作時身體會劇烈痙攣,雙手控制不住的抓撓腦袋,仿佛腦袋深處有無數(shù)鋼針在扎刺、攪動。 頑強(qiáng)的長到八九歲后,腦疾有所緩解,他才對所經(jīng)歷的事,有一些模糊的記憶,但他整個人像是蒙了一層渾噩,說話做事都非常笨拙,像腦子里缺了一根弦。 偶爾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也是過不了幾天就忘。 直到一個月前他從馬背摔下來,磕著后腦勺,人沒受什么傷,神智陡然清醒了過來;就像有層殼突如其來被撞碎。 與此同時,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陌生記憶,從腦海深處一起迸出來。 可惜的是,等他心神稍稍平復(fù)下來,再去回想這些記憶時,卻發(fā)現(xiàn)除了極少一些、看不出什么意義的零碎片段或畫面外,他已記不得什么了。 就仿佛大夢一場。 或許就是大夢一場。 除了一些或惆悵、或悲傷、或歡喜、或苦惱的情緒跟感觸外,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找不回了。 要說有什么能確定的,那就是他能肯定這些記憶曾在他的腦海深處存在過,仿佛他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渡過了一生。 也能肯定,他年少時做的那些怪夢,跟這些記憶有關(guān),甚至有可能他幼年的腦疾,就是承受不了這些記憶的沖擊才發(fā)作的。 當(dāng)然,神智清醒過來后,他童年以來所經(jīng)歷的一些事,都清晰起來。 或許,還遠(yuǎn)不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