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靡靡之音他也不愛聽，可架不住太后喜歡。大英后代的帝王，都是以仁孝治天下，自己的喜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承歡父母膝下，一切以長輩的喜樂為主。

    她們在聊什么？細樂吵鬧得很，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知道必定比戲臺上精彩得多。

    大概是瞧久了，她偶爾也會感受到他的怨念吧，所以不時朝他這里看一眼，視線一旦對上，她就舉盞敬酒，熟練非常。

    出于帝王的驕傲，不能見她一討好，立刻就給予回應(yīng)，那多沒面子。于是他一臉肅穆，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后來晚膳結(jié)束之后，終于可以各自游園分散行動了，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見了。

    他呆站在那里，體會到了一種被遺棄的失落感。往常一直是嬪妃們盼著他，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了，果然人不能虧欠這世道太多，到了一定時候，總是要還的。

    那廂走出了煙雨樓的頤行，終于能夠松快地吸上一口氣了。和太后及皇帝私下相處，倒不是多讓她難受的事兒，唯獨和三宮六院一起端著架子守著規(guī)矩，格外讓她煎熬。她愿意帶著銀朱，兩個人四處走走逛逛，天色將晚不晚，天頂上還有紅霞漫步，不用提燈，也不用打傘，就在這青山綠水間游走，真是件愜意非常的事兒。

    順著一條水榭一直向東，也不知會通往哪里。這避暑山莊實在是大得很，大宮門進來后，宮闕集中在南片，往北是連綿起伏的山巒。

    橫豎到處是供人游玩的景兒，今天走過這里，明兒就換個地方。頤行向前看，水榭穿過一個巨大的月洞門，院墻上有各色漏窗，頗具江南園林的風(fēng)骨。她愈發(fā)來了興致，攜著銀朱，一路往前查探。

    等過了第一重院門，才發(fā)現(xiàn)是個套院，約摸一箭遠的距離就是下一處小院，每個院子里都種精美的花草，想必有人專門侍弄，開得分外繁茂喜人。

    頤行到處走走看看，感慨著：“要是能讓咱們住到這兒來多好，這園子比一片云還要漂亮?！?/br>
    銀朱卻道：“雖說是行宮，到底建在山野間，平時只有留守的宮女太監(jiān)看管。皇上機務(wù)忙，先帝爺那朝，只帶著大臣和后宮來過四五回。這地方人氣兒不夠旺，像先前太后說的，半夜里聽見有人哭，那多嚇人，沒準兒是山精野怪也說不定，您還想住到這兒來吶！”

    頤行嗤笑了聲，“太后不讓傳出去，就是防著你這種人??！天道煌煌，哪兒來那么多的妖精，要是有，叫她出來讓我看看……”

    可是話才說完，銀朱就捅了捅她，示意她瞧遠處。頤行望過去，見一個宮裝的身影站在花圃前的臺階上，一個打扮寒素的女人背身正同她說著什么。說到激動處，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那身影哀告著，匍匐著，扭曲著，像有天大的冤情，乞求別人為她做主似的。

    頤行這才看清，原來受人跪拜的是和妃。她垂眼看著面前的人，臉上神情凝重，猶豫了下，才讓鸝兒把人攙扶起來，又略說了幾句話，匆匆轉(zhuǎn)身離開了。

    銀朱覺得奇怪，“和妃娘娘多早晚變得這么好相與了？那個人必定是不留神沖撞了她，這才嚇得跪地求饒的。依著和妃娘娘的脾氣，應(yīng)當(dāng)一腳把人踹翻才對，怎么這回這么輕易就放過她？難不成換了個地方換了副心腸……”結(jié)果話才說完，就被轉(zhuǎn)過身來的那個宮人嚇得噤住了口。

    那是一張被火燒灼過的臉，半邊面頰上遺留著陳年的傷痕，像浮于地表的樹根，隱約能看見虬曲和斑駁。年紀大約五十開外吧，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氅衣，頭發(fā)也花白了。要說是行宮里承辦差事的粗使嬤嬤，穿著打扮上不像，且她站起身來，身段筆管條直，不似那些常年躬身侍奉人的。況且相貌被毀了，行宮里的總管也不可能留她……

    頤行納罕地瞧瞧銀朱，“那是個什么人吶？”

    銀朱搖搖頭。

    忽覺一道視線向她們投來，那目光既陰冷又呆滯，把頤行和銀朱唬得愣在當(dāng)場。原以她會來給她們個下馬威之類的，沒想到她只是呆呆轉(zhuǎn)了個身，行尸走rou般一步步朝套院那頭去了。

    大熱的天，生生被嚇出一身冷汗來，頤行哆嗦了下，“這處院落瞧著有點兒怪，咱們快回去吧?！?/br>
    回到一片云，和含珍說起剛才的見聞，含珍思量了下道：“想是先帝爺后宮的人吧！我早前聽說，先帝爺?shù)膵邋鷤儾还庠谧辖?，也有養(yǎng)在熱河行宮的。當(dāng)然那些都是不得寵的，位分又低，年月一長就被人遺忘了。先帝駕崩后，皇上曾下過恩旨，愿意離開的賞以重金，不愿離開的仍舊留在行宮頤養(yǎng)天年。主兒看見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無處可去的人吧，在行宮守了幾十年，家里人早不愿意收留她們了，如今沒名沒分的，就圖口飯吃，也怪可憐的?！?/br>
    頤行恍然，才知道這行宮里除了前來消夏的貴人們，還住著這么一群身份尷尬的苦人兒。怪道太后說聽見哭聲呢，沒準兒就是她們在感慨人生際遇吧！也正因為這個，她愈發(fā)地牽掛知愿，養(yǎng)在行宮里的女人們尚且如此，一位被發(fā)往古剎修行的落魄廢后，又會是怎樣令人不忍卒讀的滿身苦難呢。

    長嘆了口氣，定定神，她問含珍：“今天的金錁子送過去了嗎？”

    含珍說是，“才剛已經(jīng)送到總管手上了?！?/br>
    “那牌子呢？”

    因為這回隨行的嬪妃都環(huán)居在如意洲，用不著再像養(yǎng)心殿圍房里點卯那樣，敬事房照舊遞膳牌，皇上翻了誰的牌子，誰上延薰山館西配殿侍寢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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