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行擺了擺手，“別這么說，是你自己福大命大，遇上了一位積德行善的太醫(yī)?！?/br>
    功勞當然得算在夏太醫(yī)頭上，不過頤行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含珍馬上就要活過十天了，這回吳尚儀總該讓她回尚儀局了吧！

    不知道銀朱好不好，宮里頭行動太難了，沒有由頭，熟人想見一面都不容易。再說大家都知道銀朱和她是一伙，她一走，又不知道怎么擠兌銀朱……還好銀朱厲害，想必總有自保的辦法。

    榮葆卻對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夏太醫(yī)很好奇，“下回他來，千萬讓我見一見他的真容。宮里頭那么多太醫(yī)，我大概齊都見過，卻不知道還有這么號神人。姑姑給我引薦引薦，將來我們這兒再收治了病重的，也好找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阿彌陀佛，我再也不愿意看著凈樂堂從這兒把人搬走了。”

    榮葆是好心，大家說起凈樂堂來搬人，臉上不免流露出一種兔死狐悲的凄涼來。今天是你，明天不知是誰，或許有朝一日輪到自己也未可知。

    不過高管事通透，他瞥了榮葆一眼道：“人家愿意說，自會透露給你，不愿意透露你就給我憋著，是死是活看造化?！?/br>
    還有些話高陽沒明說，夜里留職宮闈的人能是等閑之輩嗎，下了鑰還走動給宮人看病，萬一事發(fā)可是彌天大罪。雖說宮里頭的規(guī)矩，混跡的年月越長，越好通融，但有些事做得說不得。

    為了太醫(yī)院碩果僅存的實心好人，千萬要守住這個秘密，榮葆是個糊涂秧子，萬一走漏了風聲，禍事就打這上頭來。

    榮葆訕訕吧唧了兩下嘴，“那今晚上他來不來？”

    頤行搖了搖腦袋，“不知道，來不來的，事先也不知會咱們?！?/br>
    照說含珍有了起色，且宮里當職得排班兒，興許一時半會兒來不了。頤行就想著這兩天先喂好了含珍，藥補不如食補，吃飽后再加以湯藥治療，肯定能好得更快些。

    那廂，吳尚儀對于含珍的病情也還算關心，隔三差五打發(fā)人過來瞧瞧。起先見她還是老樣子，問話的只敢站在院子里，今兒見她忽然能坐起身了，前來探望的嬤嬤驚得什么也似，大聲問：“姑娘，這怎么……老天保佑，這就大安啦？”

    含珍淺淡地笑了笑，雖能下床了，但臉色還是不好，活動不了多久就得躺下。

    她沖嬤嬤頷首，完全沒提夏太醫(yī)，只說：“嬤嬤替我?guī)г捊o尚儀，就說我好多了，全虧了頤行姑娘的照顧?！?/br>
    嬤嬤點頭不迭：“我回去一定如實轉告尚儀，不過這陣子正張羅萬壽節(jié)事宜，怕也顧不得這頭。姑娘且養(yǎng)好了身子，等過了這程子，尚儀一定想轍來接您?！?/br>
    嬤嬤說完話就走了，到底安樂堂不是好地方，怕站久了粘上晦氣。

    但對于受了一段時間磋磨的頤行來說，這地方才是安樂的所在。含珍下地走，她就在南窗底下繡花，雖然老姑奶奶手藝不佳，繡出來的老虎像貓，但她愿意多練，因為除了這個，她找不出可以消磨時光的活兒了。

    含珍說：“等我好透了，教您打絡子啊。我會編雁么虎，會編螞螂，還會編水妞兒?！?/br>
    含珍是地道的北京人，祖上當初跟著高祖皇帝入關，一直到今兒。

    不像頤行，早前一大家子一直在南方，后來大侄女兒要嫁皇帝，才闔家搬回北京。頤行在這皇城根兒里生活，也就四五年光景，關于北京城的俗語她能聽懂一些，但過于地方化的，還是一知半解。

    含珍看她眉眼較勁，就知道她沒明白，笑著說：“雁么虎是蝙蝠，螞螂是蜻蜓，水妞兒是蝸牛?！?/br>
    “哦——”頤行說，“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我的奶嬤兒哄我吃奶時唱過，‘水妞兒，水妞兒，先出犄角后出頭’?！?/br>
    含珍說對，“就是這個?！?/br>
    頤行當然愿意跟她學打絡子，漫長的后宮生活里，總得有一兩樣拿手的絕活兒。

    她們聊得挺投機，但不知怎么，含珍及到太陽下山前后，人又蔫兒起來。頤行忙給她煎藥，伺候她吃了，她也不發(fā)汗，臉上灼傷了似的發(fā)紅，后來就懶說話了，只道：“我沒事兒，候在我這里多早晚是個頭，您早點兒回去歇著吧?！?/br>
    頤行嘴里應了，人卻沒走，直守到亥時前后，看她稍稍安穩(wěn)些了，才從東廂房退出來。

    天上一輪明月，照得滿地白光，這么大好的月色，夏太醫(yī)是不會來的。頤行仰頭看看天，嘆了口氣。自覺今晚無望了，只好回自己他坦去，邊走邊想，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起霧……含珍今兒忽然來了好精神，不會是回光返照吧？明兒早上去瞧她，她還能好好的嗎？

    越想越擔憂，扒開了說，就是照顧只貓兒狗兒還有感情呢。不可否認她打從一開始是沖著吳尚儀的承諾去的，但時候一長，她也實心希望含珍能好起來。

    反正就是憂心忡忡，連洗漱都透著不安。隨意兌了盆溫水，絞了帕子擦干凈臉，剛解開領上紐子打算擦脖子，忽然聽見外面有響動。

    她一驚，擔心是含珍那頭有什么事兒，忙重新扣上紐子過去開門查看。結果門一打開，就見夏太醫(yī)站在臺階前，穿一件佛頭青的袍子，臉上照舊蒙著紗布。

    屋里暖暖的燈光投射出來，他就站在那片窄窄的光帶里，披著一身月華。頤行早前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精細人兒，原來編發(fā)間夾帶著細如銀毫的絲縷，有光照來，便跳躍出驚鴻一現(xiàn)的碎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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