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聽里頭人應(yīng)，就知道值房里有姓夏的，且不止一位。她答不上來，但她想了個好轍，精準地提供了一個范圍，“就是前兒留宮輪值的那位?！?/br>
    里頭杵藥的幾個太醫(yī)頓下了，面面相覷后道：“這兒是外值房，夜里用不著當(dāng)值，你得上乾清宮御藥房去，你要找的人興許在那兒?！?/br>
    可也不對啊，宮值的人不給宮女看病，只候主子們的命……那前兒夜里遇見的太醫(yī)究竟是什么人？難道是違反宮規(guī)胡謅的侍衛(wèi)，還是潛入宮中行刺的刺客？

    頤行一腦門子官司，人也有點兒發(fā)愣，邊上的榮葆叫了聲姑姑，“您是怎么認識那位夏太醫(yī)的呀？要不您說說他叫什么名兒，咱們上壽藥房打聽打聽去？”

    乾清宮的御藥房不是人人能進的，但負責(zé)煎藥的壽藥房還可以走動走動。太醫(yī)開了方子都得送到那兒去，里頭當(dāng)值的和太醫(yī)都相熟。

    可惜頤行說不出來，最后也只能搖頭。

    含珍的病不能耽誤，無論如何先請?zhí)t(yī)過去再診一回脈是正經(jīng)，便把來意和里頭的大夫說了。

    半晌一個看著最年輕，平時被使喚慣了的小太醫(yī)蔫頭耷腦走了出來，他轉(zhuǎn)身示意蘇拉背上藥匣子，一面比了比手道：“我隨你們跑一趟吧。”

    所以哪兒都有傾軋，新人就得挨老人欺負，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從南三所到最北邊的安樂堂道兒太遠了，沒人愿意為個小宮女特特兒跑一趟，又不能不接診，于是資歷最淺的被推出來，美其名曰“多診多看”。

    想必這位年輕太醫(yī)確實常在宮里奔走，腳上的功夫練了出來，一路健步如飛，頤行和榮葆幾乎追他不上。

    頤行連連喘氣，“小葆兒，他腿里上油了？怎么那么能跑呢……”

    榮葆也直倒氣兒，“別介呀，您這會兒管我叫小葆兒，等我老了，我可不敢再您跟前露面了?！边呎f邊招呼，“巖太醫(yī)……唉喲巖太醫(yī)，您慢點兒，沒的堂子里的還沒瞧，先給咱們倆扎金針嘍……”

    太監(jiān)都愛留一手，話不說透是他們保平安的符咒。頤行還琢磨了一下，怎么老了就不敢在她跟前露面了？是怕這會兒叫他小葆兒，老了管他叫老葆兒？

    ……原來是這么回事，到底音不好聽。

    頤行抿了笑，快步趕上去，巖太醫(yī)腳上也放緩了步子，回頭說：“對不住，病了的人都著急，我跑腿跑慣了，不是我自夸，宮里太醫(yī)沒一個能賽得過我?！?/br>
    這也算是項本事，不管醫(yī)術(shù)怎么樣，這份善心是該肯定的。

    巖太醫(yī)又問頤行，“姑娘找的那個夏太醫(yī)，是你舊識？他叫什么名字，等我回去給你打聽打聽。”

    頤行道：“有過一面之緣罷了，他說自己擅女科，才想著請他過去瞧瞧。”

    巖太醫(yī)頷首，復(fù)又想了想，“擅女科的就那幾位太醫(yī)，我認識的里頭沒有姓夏的呀?！?/br>
    可知不是遇見了鬼，就是遇見假的了。

    頤行哪兒敢多說呢，含糊敷衍了過去，把人引進安樂堂，一直引到含珍床前。

    巖太醫(yī)扣腕子診治了片刻，低頭喃喃說：“氣弱血虧，勞傷心腎，陰虛而生內(nèi)熱，用月華丸加減試試吧?！?/br>
    幾乎所有太醫(yī)都診出了勞怯，勞怯可不是好癥狀，雖然還不至于成癆疾，但久治不愈，也就相距不遠了。得了癆疾是萬萬不能留在宮里的，連先前有過接觸的人都得挪出去。

    榮葆又跟著往南取藥去了，頤行安置了含珍，從屋里退出來。

    高陽站在西邊檐下聽信兒，叫了聲姑娘，問：“怎么樣？還能撐幾天吶？”

    頤行有點兒泄氣，“那倒沒說，就說讓吃月華丸。”

    “唉……”高陽嘆了口氣，“醫(yī)道深山的大師傅不會上安樂堂來，來的都是半吊子學(xué)徒練手藝的。沒法子，一人一個命，誰叫咱們命賤呢?！?/br>
    頤行覺得也是，大師傅們忙給小主兒看傷風(fēng)咳嗽都來不及，哪有閑心救小宮女。在宮里頭活著就得自己保重自己，真要是病了，連吳尚儀這樣當(dāng)了多年差的女官也賣不了人情。

    反正就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吧，巖太醫(yī)開的藥照例吃著，頤行晚間給含珍盛了一碗梗米粥，她才喝了兩口就別開了臉，說不吃了。

    照這么下去，恐怕?lián)尾涣颂?，頤行回尚儀局的想頭也得破滅。

    又到宮門下鑰的時候了，小蘇拉在檐角掛上了風(fēng)燈。春天夜里愛起霧，入夜后越來越濃，燈籠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里閃著凄迷的光，起先有盤子大，后來漸漸斂起了光腳，變得只有巴掌大了。

    頤行站在檐下想，今兒夜里可真奇怪，仲春時節(jié)竟像倒春寒似的。仰頭看燈籠，原來霧氣的顆粒那么大，數(shù)之不盡凝聚在一起，上下翻飛著，遇著氣浪一去千里……

    忽然濃霧里出現(xiàn)個人影，那身形可不是安樂堂里的人，直把頤行嚇得倒退了好幾步。

    正要問是誰，那身影的輪廓漸漸清晰起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鴉青色袍子，腰上掛葫蘆活計，要是料得沒錯，是夏太醫(yī)乘著濃霧來了呀！

    只是他這回拿紗布蒙著口鼻，只看見刀裁的鬢角和令人形容不出的眉眼。那眼睛是山巔后的朝陽，溫暖明亮，眉峰卻攏著崢嶸之氣，觀之儼然。頤行想這回可算見光了，她看清楚了。然而再細想，卻又什么都沒看著，下半截不露出來，也是看了個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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