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搖了搖頭，緩慢道：“夫人。如果齊樂侯府知道我們府上內(nèi)宅不和，恐怕不愿輕易將女兒嫁來了。大公子眼看著要成婚，這時(shí)候，多生事端，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

    任何時(shí)候，只要拿出展少瑛來說事兒，都可以讓張氏的頭腦最快冷靜下來。

    張氏雙目一瞇，銳利的指甲在薄薄的雞蛋清上，頃刻間劃出了一道裂縫。

    她臉色煞白，呼吸聲在沉重和輕緩中來回變換了幾次，張氏的目光依然很瘆人。她將雞蛋拍碎在桌上，腫著半張臉，妥協(xié)道：“這幾日，對外稱病?！?/br>
    張氏雖然神色不虞，但終于肯聽了勸，迎春也總算敢呼出一口長氣，她點(diǎn)頭：“是?！?/br>
    張氏的臉上浮起冰冷笑意，她的面孔笑得斑駁而扭曲，聲調(diào)好如毒蛇：“我們和展硯清，從這一次，就正式開始了?！?/br>
    夫人受此大辱，雖有些“因果報(bào)應(yīng)”的原因在，可依夫人的脾性，自然是不可能就此罷休的。迎春跟在她身邊多年，明白她的氣性，只好又拿了個(gè)新鮮的煮雞蛋來，一邊替張氏揉著臉，一邊垂下了眼瞼。

    而這頭，孔氏斷斷續(xù)續(xù)地為趙佑澤看眼睛也有了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這期間，趙佑澤自然是住在鳳陽閣里要多一些。

    這日晚上用完膳，鄭嬤嬤卻忽然來了。

    自從素玉幾個(gè)都大了以后，鄭嬤嬤便開始著手放權(quán)，如今含珠被處置，正是素玉最得嘉善信任，鄭嬤嬤也是信得過素玉的。除非碰到機(jī)要問題，她幾乎不會(huì)去一一過問鳳陽閣里的事兒。

    嘉善見鄭嬤嬤頭上有微汗，便親自給她倒了杯茶，笑著打趣兒說：“嬤嬤怎么跑得這樣急，后頭沒有耗子追您呢?！?/br>
    鄭嬤嬤顯然無心和嘉善玩笑，她眼皮間的褶皺很深，壓低了聲問：“殿下最近，是不是一直在為四殿下cao心？”

    鄭嬤嬤語焉不詳，但嘉善如何會(huì)聽不懂。

    她泰然自若地道：“是?！?/br>
    “目前還不知結(jié)果如何，我想著嬤嬤年紀(jì)大了，便暫時(shí)未告訴您。”嘉善見鄭嬤嬤臉色發(fā)白，不禁問，“可是有什么不妥？”

    鄭嬤嬤的眼眸淡淡，她抿住了干裂的嘴角，搖頭說：“沒有?！?/br>
    “老奴只是有些緊張。”鄭嬤嬤輕道。

    鄭嬤嬤是嘉善和趙佑澤的奶嬤嬤，眼看著他們兩個(gè)長大成人。待他二人，如待自己孩子沒有什么差別。現(xiàn)下趙佑澤的眼睛碰到了光復(fù)的希望，鄭嬤嬤緊張也是常理。

    嘉善笑一笑說：“還沒到醫(yī)治的緊要關(guān)頭，嬤嬤不必時(shí)刻掛懷。我就是怕出現(xiàn)這種情況，才瞞了您。”

    鄭嬤嬤微點(diǎn)了下頭，目光卻仍然很沉重。她沉吟了一下，緩慢地嘆道：“若是皇后還在，看到公主對四殿下如此有心，不知會(huì)作何想。”

    “母后會(huì)高興的。”嘉善彎著唇道，“元康的眼睛從來就是母后的心頭憾事。她知道元康能看見這世界，一定會(huì)很高興?！?/br>
    鄭嬤嬤的瞳孔黑黢黢地，想到早逝的皇后，她埋著頭，百感交集地喝了口熱茶，心下情緒一時(shí)低沉極了。

    鄭嬤嬤走以后，嘉善卻又迎來了一位“稀客”。其實(shí)也算不得稀客，畢竟展大人在公主面前，做這等“溜門撬鎖”的事情委實(shí)不算少。

    嘉善聽到外室有響動(dòng)，披了件赤紅的狐裘出去，素玉幾乎被展岳給嚇到。幸好她一向穩(wěn)重，沒有出聲喊人。

    見到公主出來了，素玉忙識相地說：“奴婢去沏壺茶?！?/br>
    看到展岳，又想到汝陽長公主臨走前交代的話，嘉善真是罵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她眼睫微顫，忍住了想要訓(xùn)他的欲/望，輕聲問：“有什么事兒嗎？”

    展岳微訝地挑起長眉，將手上長長的一張紙遞過去，他眉眼帶笑：“聘禮單子出來了，我想先給你看看?！?/br>
    嘉善“哦”了聲，順手要接過來，展岳卻以指尖壓著另一半，一副要給不給的架勢。

    嘉善忍不住抬眼，盯著他問：“不是要給我看嗎？”

    展岳烏溜溜的眼珠直直地望著她，見她臉頰柔軟，面上竟沒有一絲怒氣，不由地更奇怪了。

    展岳壓低聲線，好整以暇地問：“我趁夜過來，公主居然不覺得我無禮，不想說我?guī)拙鋯?？?/br>
    第040章

    展岳這個(gè)問題, 著實(shí)讓嘉善先懵了一刻。反應(yīng)過來以后，她頓時(shí)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還第一次見有人，想上趕著來“找揍”的。

    嘉善眉峰一挑，彎起唇角笑道：“我說你幾句, 你以后就不再犯嗎？大人可不是第一次‘監(jiān)守自盜’了?！?/br>
    不消特地拿出來說, 展岳那些“監(jiān)守自盜”的事例, 簡直就是不勝枚舉。展岳沉靜了會(huì)兒，終于將手上的那張聘禮單子徹底松了開。

    他抬眸，見嘉善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起來, 那張面孔上的神情燦然若春日桃花。展岳不由放輕了聲音：“我聽說, 汝陽長公主回觀里以前，特地來與你辭別過。”

    嘉善輕輕“嗯”了下。她抬起眉眼, 清淡一笑：“你有什么把柄在姑母手上嗎，她來與我辭別, 還要?jiǎng)谀阌H自問一句?！?/br>
    展岳面不改色道：“沒有?！?/br>
    “唔。”嘉善意興闌珊地放開手上的紙, 她輕拉緊了下身上的狐裘，狀似不經(jīng)意地道，“可姑母與我說——”

    展岳瞇緊眼, 追問：“說什么？”

    “沒什么?！奔紊茐牡镁o，說一半又住了口, 臉上的笑意似有若無。

    她低下頭, 輕飲了口才做出的茯苓霜。那茯苓霜的外頭還用牛奶|子另滾了一層，嘉善嘴里霎時(shí)充滿了奶香四溢。

    “也就是一些，你如何親自請她出山，如何苦心積慮地想娶我的事兒?！苯饬艘豢陴捄? 嘉善才帶笑不笑地彎起唇，她輕飄飄地道。

    展岳抿了抿嘴。

    他雖然早先時(shí), 不止一次擅自對嘉善表白過心意，但是忽然被她這樣一說破，好像那些暗含情愫的過往，一下子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展岳微側(cè)過臉去，他吐出一口熱氣，很點(diǎn)到為止地道了句：“哦?！?/br>
    難得碰到展岳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的樣子。嘉善覺得這場景，當(dāng)真比日月同天還要百年一見。

    她一時(shí)興起，不禁捧著下巴，用看西洋景兒似的稀奇目光，打量起展岳的臉來。展岳之前半張臉都隱匿在了黑暗中，這次略側(cè)過去時(shí)，嘉善才發(fā)現(xiàn)，他左半邊臉上，有一個(gè)看著不是很分明的五指印兒。

    其實(shí)是真的看著不分明。

    只是映著火光，展岳又生得那樣白，那半邊臉上有著明顯不同于其他皮膚的微紅。

    嘉善陡然心驚，她徑直從椅子上起身，幾步走到了展岳身邊去，細(xì)細(xì)看了他眼。

    展岳也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兒，忙用完好的右半邊臉側(cè)對著她，他道：“怎么了？”

    嘉善顧不得男女之防，她的眼底升騰起寒意。她踮起腳尖，拾起展岳那白月光般的下巴尖，不允許展岳逃避般地，仔細(xì)瞧了瞧。

    嘉善的聲音冷凝成一線：“有人打你，是不是安國公？”

    展岳挨了打！

    這個(gè)人選，嘉善幾乎不做他想。以展岳今時(shí)今日的地位，連父皇都不會(huì)這樣下他的臉，也只有來自父親的責(zé)罰，是他不能避免，只能忍下的。

    展岳的下巴被嘉善橫空捏著，他只好用一種別扭的姿態(tài)望向嘉善。他輕輕道：“不是?！?/br>
    展岳的聲音低醇：“是祖母?！?/br>
    嘉善驚訝地挑起柳眉，她收回手，微微按住了展岳的肩膀，示意他先坐下。而后便喚來素玉，要了一支消腫的藥膏來。

    嘉善的手指清涼，她小心地側(cè)過展岳的臉，埋下頭認(rèn)真地看。

    “老夫人為何打你？”見展岳的面頰上，顏色有淡淡的紅腫。嘉善便知道，聞老夫人這一巴掌，肯定不會(huì)太輕。

    展岳的面上波瀾不驚，只是在嘉善越離越近時(shí)，呼吸有逐漸變低沉。

    他長睫微眨，以眼角的余光瞥她，沉默了半晌，才將那夜發(fā)生的事情緩緩道來。

    展岳的鼻息里帶著熱氣，連口吻似乎都略guntang，他說：“不止打我，祖母也打了張氏一巴掌?！?/br>
    “與她爭鋒相對倒沒什么，祖母氣的是，我對瑛哥兒——”展岳的話音忽然停頓。

    嘉善已經(jīng)用指腹，涂抹上了藥膏，開始輕輕地揉起展岳的臉。

    聽他好端端地，卻說了一半又不說了。嘉善以為是自己弄疼了他，她不禁停了手，看向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揉的力道太重了嗎？”

    嘉善才吃了牛奶茯苓霜，兩人離得很近，她小小的紅唇里好像有一股十分誘人的奶香味兒。

    又純，又甘甜。

    展岳僵硬地舔了下自己干澀的唇瓣，他耳尖微紅：“沒有?！?/br>
    嘉善這才放心，繼續(xù)輕柔地幫他上著藥。

    她溫和地問：“老太君下手也狠了一些。你是要當(dāng)差的人，給屬下看到，豈不是顏面掃地?！?/br>
    嘉善一頭青絲散在背后，撩人的發(fā)尾偶爾還會(huì)搔到展岳的指尖，那一股股幽香更是直接往展岳的鼻尖里竄。

    展岳的胸口一下子跳得厲害，他一動(dòng)不動(dòng)，像是個(gè)剛生下來，手腳動(dòng)不利索，連話都說不清的孩子一樣。

    嘉善的指腹柔柔軟軟，輕輕按壓在展岳臉上時(shí)，他那冰冷盔甲下的心口，頓時(shí)灌進(jìn)了一陣又一陣的暖風(fēng)。

    默了片霎，展岳才意識到，嘉善正在問自己話。

    他的舌尖又干又燙，他說：“祖母最忌諱家宅不寧，別的事情無所謂，唯獨(dú)對這樣的事兒，容不得沙子。你放心，我找二嫂要了水粉，白日當(dāng)值的時(shí)候拿來擦了，沒旁的人發(fā)現(xiàn)?！?/br>
    嘉善點(diǎn)頭，她慢慢嘆了口氣：“老夫人也是為了堵住悠悠之口。她打了張氏，若不打你，只怕展泰不會(huì)輕易罷休，安國公也有了話頭。都是要成婚的人了，這事兒，鬧大了對誰都不好?！?/br>
    展岳垂下眼瞼：“我知道?！?/br>
    展岳的語氣低沉，“如果我娘見到我這樣威脅別人，可能也會(huì)覺得我手段不甚光彩。但一想到，張氏明里暗里，不知侮辱過多少次我娘，我實(shí)在克制不住。”

    他說“克制不住”幾個(gè)字時(shí)，嗓音開始輕微地發(fā)顫。

    因?yàn)榧紊埔呀?jīng)涂完藥，細(xì)細(xì)在他被老太君打的地方吹了吹。隨著這輕柔動(dòng)作噴出的，還有一股醇香的奶味兒。

    嘉善端詳著那一處淡淡的紅腫，輕輕地問：“疼不疼還？”

    展岳的臉頰緊繃著，他啞聲回：“只是看著疼，祖母沒用什么力?！?/br>
    “嗯?！奔紊埔活D，她收了在展岳臉上的手，卻忽然輕輕地在展大人那金貴的腦袋上，不甚文雅地拍了一下。

    展岳一路長大，至如今個(gè)頭都有八尺高了，幾乎沒有人這樣“拍”過他。

    他愣了愣，抬眸和嘉善對視上。

    嘉善的杏眼明亮清澈，秀氣的五官中隱隱還投著一股英姿颯爽。

    她壓低聲音開口：“我來告訴你，如果我是你娘。你威脅張氏，我不會(huì)說你，更不會(huì)覺得不光彩?！?/br>
    “要是有人敢這樣侮辱我母后，我活吃了她的心都有。”嘉善道，“難道讓我忍氣吞聲，任由我母親挨罵嗎？”

    “所以，別想著你娘會(huì)不贊同你的做法，”嘉善說，“她會(huì)很欣慰?！?/br>
    “她有這樣好的一個(gè)兒子。一表人物，前程萬里，還有情有義。”嘉善收起藥膏，示意展岳接下來自己拿回去涂，她的唇邊溢出笑意，“她若是能平安看著你長大，不定要怎么高興呢?！?/br>
    嘉善的聲音輕慢，她粉嫩的唇瓣一張一合地，像個(gè)小蚌殼。那臉頰上的膚色也瑩白如玉，宛若剛熬煮出來的牛乳。

    展岳望著她，他問：“真的嗎？”

    嘉善說：“是啊?！?/br>
    她半歪著頭，整個(gè)人好像披上一層柔和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