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新春宣應(yīng)亭依舊沒回來，游照儀也是，邊疆戰(zhàn)事越來越嚴(yán)重，連京郊也出現(xiàn)了衣衫襤褸的難民，再加之朝堂動蕩，整個中衢都人心惶惶，沒人有心思過年，廣邑王府檐下的燈籠還是去歲他與游照儀一起掛的老虎燈，已經(jīng)暗淡非常。

    除夕這天依舊下雪，他又獨自一人坐在門檻上看，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要等的人。

    日子再難還是得一天天的過，新年過后便又要上書院了，宣鄭狄寧四人約好同行，到了山腳下沉默的往上走。

    漫長的山路不知為何變得異常崎嶇難行。

    遠(yuǎn)山傳來清脆的幾聲鳥叫，幾人抬頭看，斗轉(zhuǎn)星移四季新，草青草黃又一春。

    第9章 欲上青天攬明月

    （1）

    “砰！”演武臺上一個纖細(xì)的身影再次被摜在地上，身體與地面碰撞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游照儀費力的爬起來，和周星潭觸了觸拳，認(rèn)命道：“我又輸了?！?/br>
    周星潭是真的很強(qiáng)，雖然在赫明山之時她只排在他之后一名，但中間的差距比她想象中的更大，一些在駐京營中待了三年的師兄都打不過他。

    周星潭性格和寧康朝有點像，都有點直愣愣的，聞言真誠說：“你進(jìn)步很大了?！?/br>
    游照儀承情，跳下了演武臺，與他揮手說：“放飯了，吃飯去。”

    周星潭便也跳下來，與她并行。

    駐京營的伙食比赫明山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就連游照儀都咬著牙適應(yīng)了好幾天，心想若是宣峋與來了也不知道怎么辦，好在現(xiàn)在倒是習(xí)慣了，見今日還有白面，忙撿了兩個放在自己碗里。

    一轉(zhuǎn)眼在營中馬上一年，下月初九便要隨軍出征。

    游照儀與周星潭坐下來后，一個女子走到了她身邊坐下，正是她在營中認(rèn)識的一位師姐，叫做岱淵，大她三歲，是兩年前自己來投的軍。

    見她坐下，游照儀便問：“師姐，下月初九咱們走前能回家嗎？”

    岱淵咽了一口白面，搖了搖頭，說：“不行，可以來送?！?/br>
    她心底嘆了一口氣，問：“怎么送？”

    岱淵說：“通常來說咱都是午時三刻走，太子殿下或者陛下來送，不知道今年是哪個皇親國戚，總之從早上到午時之前，咱可以和家人告?zhèn)€別，”她伸手在空中畫了個圈，說：“僅限營外一里之內(nèi)，重兵把守?！?/br>
    游照儀狐疑的問：“怎么還重兵把守？”

    岱淵說：“怕有人見了家人做逃兵吧，每年都有，”她想了想繼續(xù)說：“宜光帝姬都去和親了，叱蠻還要我們十五城，戰(zhàn)事沒平反而越來越嚴(yán)重了，是個人都會怕。”

    四月之時，今上敲定宜光帝姬和親，叱蠻嘴上答應(yīng)，接到人后卻開口說要并州十五城，一石激起千層浪，不管是民間還是朝堂都一連聲的反對，今上也震怒，連發(fā)三道詔書要廣邑王打出勝仗，還要救回宜光帝姬，一時間戰(zhàn)火蔓延，并州延邊的城池幾乎空置，百姓都在四處奔逃。

    游照儀若有所思，沒再說話了。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初九，也是個晴朗的好天氣，游照儀想起去年今天自己正在赫明山演武臺上和周星潭等人打架，宣峋與和焦十安打還輸了，黏著自己不說話，寧康朝也被周星潭打的沒撐過十招，狄卻非……

    她不再想了，只覺得在赫明山上的日子美好的和一場夢似的。

    軍營外很快就熱鬧了起來，她與周、岱二人往外走，果然看遠(yuǎn)處圍了一圈士兵，探查了每個人的身份才放其進(jìn)來，與自己馬上要上戰(zhàn)場的家人再見一面。

    岱淵的父母很快就來了，她與游、周二人揮手示意了一下，朝那邊跑去。

    游照儀便問周星潭：“你家誰來？”

    周星潭說：“大約是我母親吧，還有我jiejie。”

    正說著，他便看見了周家的馬車，也與游照儀揮了揮手朝那邊去了。

    她點頭，也轉(zhuǎn)頭看了看，卻沒見著廣邑王府的馬車。

    又等了一刻，才看見徐襄理策馬而來，她連忙走上去，問：“裴王妃和世子沒來嗎？”

    徐襄理說：“今晨應(yīng)士正考最后一門，現(xiàn)在估摸著才剛考完，裴王妃昨日被宣召入宮了，讓我替她來送你?！?/br>
    她這才想起來今日是應(yīng)士正考，失落的說：“我都忘了，那怕是來不及了。”

    徐襄理說：“你來府上才七歲，一轉(zhuǎn)眼都這么大了……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你上戰(zhàn)場要小心，別逞強(qiáng)，你是赫明山點兵去的學(xué)子，一去就要授官，若是手底下有人不服，也要注意方式，你自小寡言，我真是怕你嘴皮子上被占便宜……”

    他嘴上說沒什么好說的，卻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游照儀一直耐心聽，直到他終于沒什么可說的了，才嘆了口氣說：“你都不知道，才一年，世子都長得比我高了，你們倆自小一起長大，他卻不能來送你?！?/br>
    游照儀心想，他今晚肯定又要在被子里哭了。

    再敘話也有終了的時候，游照儀能見了徐襄理，心里已經(jīng)滿足了，午時還差一刻，便有鑼響，眾人便依依不舍的歸隊。

    誰知正在整隊之時，真有人往外跑，被把守的士兵抓住扭在地上，游照儀看了一眼，一個身著常服的青年正趴在地上掙扎，涕淚橫流的朝人群外面喊：“娘！我不想去了！娘！我不想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嗚嗚！”

    青年很快被官兵堵住了嘴，往營中拖去，一個官兵喊道：“臨陣脫逃者，打三十軍棍！”便在眾目睽睽之下立刻行刑。

    由他做樣，營中其他人立刻歸好了隊，無人再敢往前走一步。

    到了午時，劍南鐵騎的隊伍整裝待發(fā)，兩面巨大的暗紅色旗幟在兩邊飄揚，一面繡著“中衢”二字，一面繡著“宣”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氣勢磅礴。

    一行三千士兵，晁白騎馬站在最前方，后面跟著幾個副都統(tǒng)，再就是赫明山學(xué)子和兵卒，都是統(tǒng)一的銅色兵甲，眾人隊列整齊，表情肅穆，目光直視前方，隨著晁白行軍到城墻下受閱。

    城墻之上點起了香案，一個明黃色的身影走出來，為眾將士上香祈福。

    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身，眾人齊聲高拜千歲，正是中衢太子宣薦與。

    太子揮袖，高聲道：“劍南鐵騎征戰(zhàn)無數(shù)！望眾將士率虎狼之師，踏破叱蠻，揚我中衢國威！”

    聞言，底下一片磅礴的震兵聲，眾兵士齊聲喊道：“踏破叱蠻！踏破叱蠻！”

    宣薦與灑下臨行酒，身邊兩行侍衛(wèi)立刻開始敲鼓，鼓聲震天鳴，兩邊的帥旗立刻揮舞了起來，晁白策馬揚蹄，帶領(lǐng)他們走出城門。

    直到這一刻，游照儀才真的有了要離開家的感覺。

    她忍住心中酸澀，目視前方，突然見到遠(yuǎn)方策馬而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游照儀忙定睛遠(yuǎn)遠(yuǎn)看去。

    正是宣峋與。

    他騎著映雪，疾馳而來，徐襄理說的不錯，他長大了，面容舒展，原本帶著殊艷的容貌多了幾分英氣，可仍舊漂亮的不可方物。

    映雪輕輕揚蹄，走近隊伍，他沒有出聲，在她右前方遠(yuǎn)遠(yuǎn)的與她并騎，方便她看他。自己邊騎馬邊扭頭，眼眶紅的不行，可是沒哭。

    可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約莫行軍了半刻鐘，他便不再往前了，無聲了喊了一聲灼灼，隊伍與他錯身而過，便只能看著她的遠(yuǎn)去的背影。

    游照儀最后還是扭頭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宣峋與，九年時光宛若滄海桑田，在二人對視間倏忽而過。

    幼年不敢拿的那串爆竹，好似此刻在二人中間炸響。

    她又看了一眼上京的城門，天子腳下，中衢皇城，自是巍峨磅礴，她每回休沐，和宣峋與便策馬回城，這城門她看了無數(shù)遍，也走了無數(shù)遍。

    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不知何年，才能歸家。

    從京城始，劍南鐵騎一路向北，途徑譚州、廣邑，便到了戰(zhàn)事最為嚴(yán)重的并州，焦十安所在的河西軍則需要向西北，途徑譚、郴二州，到達(dá)與并州接壤的釹州駐扎。

    因兩軍前半段的行軍路線相同，游照儀有時還能和焦十安見上面，聊以慰藉。

    到了潭州之后，兩軍便要分開行軍，游照儀也沒時間和焦十安告別，在人群中匆匆看了對方一眼，便整軍上路。

    潭州拱衛(wèi)上京，一路上遇到的難民并不多，直到到了宣應(yīng)亭的封地廣邑，難民就隨處可見了，戰(zhàn)爭的殘酷也體現(xiàn)的越來越明顯，晚上扎營睡覺的時候甚至能聽見軍中的半大小子做噩夢哭號的聲音。

    又行軍了大致十天，軍隊進(jìn)入了并州地界，越靠北的城池便越蕭索，見不著幾個百姓，多的是在后方養(yǎng)傷的傷員，那些傷員大多缺少四肢，無法再戰(zhàn)，也無法自己回京，便只能待在后方的城池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隊伍中這三千新兵，大多是京中人士，要不便是上京周邊的州縣，他們或有一腔報國之心，不怕死，可是當(dāng)真的見到一路上這些場景之時，依舊會心有余悸，也會想若是自己死了怎么辦，就算不死，那殘了怎么辦，難道也要在這城池中茍且度日嗎？

    那我爹娘呢？我兄弟姐妹，我家人，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只要戰(zhàn)事一天不完，他們就一天不能回家。

    越往北走，士氣便越是低落，沉郁的氣氛像是烏云一般深深的籠罩了每一個人，晁白似乎預(yù)料到了，但卻沒說什么，只每日固定的行軍，扎營，休息，日復(fù)一日。

    到了第九天，這一行隊伍終于與大軍會合，扎營在并州邊界一個叫定泓關(guān)的城池之中。晁白便帶上赫明山點兵的九人前往主營。

    在他們來的前兩天，他們剛與叱蠻交鋒，依舊是一場兩敗俱傷的仗，雙方又退回了安全界限之后，蟄伏著等待下一次攻擊。

    晁白掀簾進(jìn)入主帳之內(nèi)，他們便跟在身后魚貫而入，營帳中央坐著的便是廣邑王宣應(yīng)亭，左右分別坐著兩位將領(lǐng)，正看著他們。

    游照儀看了一下幾人的裝束、銘牌，大致能認(rèn)出來左邊上首的是狄卻非的父親昭武校尉狄書戎，下首是寧康朝的父親振威校尉寧酣，右邊上首她倒是沒看出來，可對方見他們進(jìn)來便一下子站了起來，直直的看著她身后，她便確認(rèn)了這是郭泊靈的父親懷化將軍郭南羽，那剩下的唯一一個女子便是宜威將軍蒙潤了。

    那廂晁白正與他們寒暄，還沒提及他們，她便正暗自思忖著，誰知下一刻便聽見宣應(yīng)亭拉著她給幾個將領(lǐng)介紹到：“這位是徐襄理的徒弟，自小養(yǎng)在廣邑王府的?！?/br>
    游照儀難得嚇了一跳，扯出一個笑，行了個抱拳禮。

    誰知宣應(yīng)亭又說：“她心細(xì)如發(fā)，與你們不相識遍能認(rèn)出你們是誰，你們可信？”

    幾人對視了一眼，自然說不信，宣應(yīng)亭便說：“照儀，你說罷，我剛剛看你就知道你全認(rèn)出來了。”

    她只每年新春與宣應(yīng)亭接觸幾日，真沒想到宣應(yīng)亭還有這種趣味。

    她只好硬著頭皮說出自己的猜測，見他們震驚的神情，該是全對上了。郭南羽因為近日受傷，未著鎧甲，也沒有銘牌，便問：“你怎么認(rèn)出我的？”

    游照儀便說：“我們剛一進(jìn)來您便站起來盯著我身后。”她側(cè)身，讓出郭泊靈的身形，意思不言而喻。

    蒙潤撫掌大笑，說：“好！戰(zhàn)場上就需要這么心細(xì)如發(fā)的苗子?！?/br>
    按理說，他們幾個需要由宣應(yīng)亭蓋印授官，再分配官職，選擇隊伍，最后編入劍南鐵騎，可戰(zhàn)事迫在眉睫，誰也沒心思再做這么多流程，寒暄過后便將他們領(lǐng)到新來的隊伍面前，直言誰愿則其為將，便站在對方身后即可。

    原本他們在駐京營中要練三年，那時大致便也熟悉了，可現(xiàn)而今只有一年，認(rèn)識的人并不多，在兩兩無知的情況下，就要選擇一個將領(lǐng)把命交到對方手上，著實有些為難。

    可是廣邑王發(fā)話，無人敢不從，只好踟躕的動了起來。

    先跑到游照儀身后的是岱淵，她站在她后首，嬉聲說：“我跟定你了，你可要保護(hù)我?！?/br>
    游照儀目視前方，微微點頭。

    再有認(rèn)識的便只有池柳笛了，一年之間他長高了不少，隱隱和游照儀并行，默不作聲的站到了游照儀身后。

    經(jīng)過了駐京營一年的訓(xùn)練，有不少人和游照儀打過，故而選擇她的人不多也不少。

    她猜想選周星潭的人最多，到了面前無人之時側(cè)頭一看，果真如此，九個隊伍參差不齊，差別不小。

    宣應(yīng)亭便說：“周星潭隊伍后百人，自動補(bǔ)齊其他隊伍！”

    聞言，隊伍又一陣動，很快便排好了，無人置喙。

    一年訓(xùn)練，第一件要學(xué)的事情就是聽從命令，不管你服不服。

    宣應(yīng)亭又令九人轉(zhuǎn)身看自己的隊伍，只給十五日互相熟悉、整合，午后即開始訓(xùn)練，十五日后便要聽從調(diào)遣。

    眾人聽了，皆心惴惴。

    隨后九人跟隨宣應(yīng)亭取印綬官，赫明山學(xué)子一入軍中，都是自從九品下陪戎副尉開始做起，所領(lǐng)之人也沒有三四百人這么多，但戰(zhàn)事緊急，一切便只能以命令為準(zhǔn)。

    蓋印之后，暫時交予軍師保存，宣應(yīng)亭留了游照儀和郭泊靈，便讓其余人去參訓(xùn)。

    郭南羽正握著兒子的手老淚縱橫，游照儀看向宣應(yīng)亭，知道他是想問宣峋與和裴毓芙，便說道：“家中都好，世子參加了應(yīng)士正考，以他之能，必能奪魁，裴王妃也好，只是您兩年沒回家，他們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