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頁
馬車中一片靜默。長街兩側(cè),人人臉上都是看熱鬧的神色。 片刻后,有婢女撩開了幾重輕紗,里面那道身影盛裝華服,氣度雍容。 jiejie?九清公主林幼棠端坐車中,緩緩問道,語含疑惑,本宮是當今圣上的長女,又哪里來的jiejie? 不不是 林幼棠瞥她一眼,打斷了她的話,一字一句說得平淡又高高在上:本宮乃當今圣上之女,中宮皇后所出,承天運圣恩得封公主之爵,賜號九清,取四海九州,海晏河清之意,享食邑千戶。 頓了頓,林幼棠略微低下頭,一雙仿佛蒙著空山細雨的眼眸和那藍衣女子視線相撞,口中說出的話卻如同堅冰,冷硬非常:敢問姑娘,何方人士? 語畢,林幼棠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走吧。 于是護衛(wèi)們將她丟進人群,馬車又緩緩駛動。 林幼棠依舊靜靜的坐在座位上,垂眼看著自己的手。十指纖纖,膚如凝脂,欺霜賽雪。早年她做林家童養(yǎng)媳時那猙獰丑陋的疤痕,滿手的皸裂和傷口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精心料養(yǎng)中消失不見,就像她曾經(jīng)的身份一樣。 劉家莊劉大偉的次女。 前朝將亡之時,苛捐徭役貪官污吏層出不窮,民不聊生。她不過四歲,便被賣給了隔壁村的小地主林家做他們的三兒子的童養(yǎng)媳。自此之后,打罵磋磨不過家常便飯。若不是林家隨著旁人一道揭竿起義,若不是隨著年歲漸長她展現(xiàn)出了非同一般的才智,若不是林家在那場天下混戰(zhàn)中最終問鼎中原龍袍加身 那雙素白的柔荑猛地攥緊,指甲刺入掌心,她這才驚醒過來,苦笑一聲。 她都不知道自己會是什么樣的下場。 - 天順二年,高祖駕崩,新帝即位。次年,改元承平。 承平四年,九清公主正值二八芳齡,圣人親自指婚,將其嫁與定國公世子蘇瑯。 定國公蘇訣乃開國勛貴,爵位世襲罔替,在軍中的影響力極大;定國公夫人出身侯府,身份尊貴。加之世子蘇瑯在京中素有美名,文武雙全,豐神俊秀,是個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一時間,無人不夸上一聲佳偶天成,定國公府更是門庭若市。 是啊,佳偶天成。 長寧元年正月十五,二十九歲的九清公主林幼棠登上公主府的摘星樓,放眼遠眺,凝視著萬家燈火,在心底默默念道。 好一個佳偶天成。 閉上眼,眼前似乎還有成婚那日的錦繡鴛鴦,滿目朱紅。 可她的婚事,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先帝的一場謀劃。 琴瑟和鳴,賭書潑茶之后,便是承平六年那一次精心謀劃的刺殺。那一杯香氣悠長的龍團勝雪,被她親手遞給了蘇瑯。 她還記著,那日蘇瑯穿著鴉青色的長衣廣袖,玉冠束發(fā),同她閑坐在桃樹下品茶論詩,然后含笑看著她為他遞上一盞龍團勝雪。 她幾乎不敢去看他,遞完茶以后便自顧看書,卻是許久都不曾翻動一頁。 卿卿,你能再為我取一本《云外游記》來嗎?她聽見他問。 他還在喚著卿卿,這樣親昵的稱呼。 強壓下喉頭的酸澀,她佯裝平靜道:好。起身時卻仿佛有什么預(yù)感,猝然回頭,但只來得及看見他在一瞬間捂住了臉,輕笑一聲:很丑,別看。 她愣在原地。 是了,他也是如此聰慧的人啊。他怎么會不知道? 她一時間竟無法動作,只是手腳僵硬地看著他,看著他過了片刻咳出一口鮮血,落在鴉青衣衫上,從紅得刺目到漸漸暗沉。 她慢慢地坐了下來,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冰涼冰涼,像經(jīng)年不化的高山雪。 可是不是這樣的,他的手一直是溫暖的,在冬日里他握住她的手,她便能感覺到一股暖意從手上流入心間,于是二人便相視一笑。 她張了張嘴,想喊太醫(yī),卻最終只能狼狽地低下頭。 她不能喊。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能。 卿卿他又喊了一次,聲音沙啞,不復往日清泠。 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隨后感覺他手上的力道一點點散去。 一滴淚砸在書冊上,暈開了一片墨色。那書上寫道: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 承平六年,定國公世子因病逝世。圣人憐惜九清公主青年守寡,不顧朝臣反對允其大歸。另加食邑千戶,于永安街建公主府,亭臺樓閣雕梁畫棟,自是數(shù)不盡的風流景象,更有摘星樓一座,可望盡京城風光。 數(shù)月后,定國公夫婦因年事已高又痛失獨子,先后撒手人寰。皇上哀慟不已,連下三道圣旨三次加封,并命禮部厚葬。 自此,定國公府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 真真是一箭三雕的一場好算計。 長寧元年元宵夜,林幼棠托病未赴宮宴,獨上摘星樓,遠眺云海疊山,萬家燈火。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 長寧四年,九清公主林幼棠于公主府內(nèi)宴請京中諸位夫人貴女,宴名浮萍宴,仿的是舊時曲水流觴的風雅事,只不過托著酒盞菜肴的換作了能工巧匠制成的浮萍模樣的托盤,再以浮萍遮于其上。遠遠望去,只覺浮萍流盞,風流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