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嵐又在洞府里翻找了一會兒，一無所獲后，他正要離開，卻又不甘心地折返，拿起那張泛黃的圖紙。

    但是一如往常，他一出洞府，圖紙就會自動消失在他儲物戒里，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芮嵐嘗試了各種辦法，依然不奏效，只好再次對比了兩張圖紙，確定沒有差別，這才離開。

    屏蔽結(jié)界消失，慕無尋從黑暗里走出，說道：“師尊，要查下芮嵐嗎？”

    寧音塵很感激慕無尋到如今也依然事事過問他的意見，但他知道現(xiàn)在他并不好插手慕無尋的抉擇，很明顯慕無尋有自己的打算。

    是以，他道：“你自己拿主意吧，如果再發(fā)現(xiàn)腐朽之力的出現(xiàn)，還務(wù)必告訴我一聲。”

    慕無尋見他如今狀態(tài)緩和不少，追問道：“師尊剛剛說的‘他’，是誰？”

    時至如今，也依然有個心結(jié)存在慕無尋心底。當(dāng)年天之裂縫出現(xiàn)時，寧音塵的心態(tài)還挺好的，一直樂觀積極地去面對，并尋找解決辦法。

    就算聞人厄師兄殉道，寧音塵也很快從悲傷中走出來，開始著手調(diào)查起天之裂縫形成的原因。

    之后慕無尋就很少見到寧音塵，關(guān)于寧音塵調(diào)查到什么，他更是一無所知，印象里，寧音塵遇到了一個人，他的意識開始崩潰、性情大變，直到外面開始謠傳，小神君發(fā)狂下殺了自己的親師兄風(fēng)儀。

    寧音塵微微睜大眼，一副迷茫狀：“他？我有說誰嗎？”

    “哦，我想起來了。”寧音塵將手?jǐn)n在嘴前，哈了口氣揉著冰冷的耳朵：“是一位故人，神出鬼沒跟鬼似的，剛我還以為他沒死呢。”

    “師尊的故人，還有我不認(rèn)識的嗎？”

    那語氣酸酸的，寧音塵歪了下頭，腦海里冒出與人相交第三準(zhǔn)則——坦誠、真誠，永遠(yuǎn)是走進(jìn)人心的最好敲門磚。

    他如果想繼續(xù)緩和跟慕無尋的關(guān)系，確實不能再像以前任性妄為。

    寧音塵嘆了口氣，邊往外走，邊道：“他是一個天才?！?/br>
    慕無尋靜靜聆聽，他說完這句卻沉默了很久，只有山谷里嗚咽的風(fēng)聲穿過每一寸間隙，他思考好措辭，才道：“也不能說是天才，只能說他很強(qiáng)大，當(dāng)時的我在他面前甚至可以算弱小?！?/br>
    慕無尋想，當(dāng)時的寧音塵已經(jīng)是最頂尖的強(qiáng)者，離飛升僅一步之遙，卻說在對方面前可以算弱小這種話？

    “也如事實，我在他面前輸?shù)靡粩⊥康?，過往我以為的信念被踩踏得分錢不值，我開始動搖，道心不穩(wěn)，差點......或許我當(dāng)時真的已經(jīng)走火入魔?！?/br>
    想到風(fēng)儀師兄的死，他面露痛色，過程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很清楚得記起，他的本命劍插在風(fēng)儀師兄氣海，那里是修士比命還重要的地方。

    記憶中風(fēng)儀師兄流的血染得整個視野都是，可溫柔如玉的師兄，在生命的最后卻還朝他微笑，艱難抬手擦去濺在他蒼白臉上的血跡。

    “不怪你?！?/br>
    身后，不知何時來了無數(shù)人，那些人仰頭看著堡壘上的一幕，尖叫乍起，小神君入魔并屠殺師兄的消息便如長了翅膀，不過半日席卷存活下來的所有人耳中。

    想到這里，寧音塵心里沉甸甸，剛捂熱的耳朵又冷得他哆嗦，不過剛將手放在嘴前哈氣，耳朵便被一雙溫?zé)岬拇笫指沧?，慕無尋看進(jìn)他驚愕的眼中，像是看穿了他所想，說道：“不是你殺的，烏有的罪名不要抗?！?/br>
    “可是連我自己都記得，明明是我......”

    “就算你自己都承認(rèn)，我也堅信，不是你做的。”慕無尋緊緊抱住寧音塵，這是寧音塵記憶中慕無尋對他做過最逾矩的事，他聽到慕無尋在他耳畔說話，輕得接近氣音：“就算你忘了，我也會替你記得。”

    那一刻，寧音塵眼眶雙澀，緊咬著唇，顫抖地回抱住對方。

    他從來沒敢奢想過，有人見證過他那樣歇斯底里的一面，卻還堅定相信著他，就連他自己都不敢去回想那樣的自己，就連他自己都在逼迫著忘掉那樣的自己。

    -

    天府議會的前一天，聞人幻帶著歸一宗主的靈柩來了天府。

    此時天府已聚集了來自各方的強(qiáng)者，少年一身槁衣，站在停靈車下，比起最后一次見面，似乎成熟了不少，五官給人視角上的感覺更深邃剛毅了些，眼神雖然沒有神采，卻不顯脆弱。

    聞人幻站得筆直，頭發(fā)同樣白色發(fā)帶綁著，幾天不見，這個少年竟像是一夕間長大了。

    少年的生長總是來得這么快，讓人猝不及防。

    或許會因為一塊沒吃到的糕點；

    或許會因為深夜里漫長的黑暗；

    又或許像聞人幻，因為宗內(nèi)因宗主暴斃，而紛起的權(quán)勢斗爭，以及唯一信賴的兄長、人生的主梁骨被卷入殺害自己所崇拜的宗主質(zhì)疑中。

    最后，只能他自己擔(dān)起整個宗門的擔(dān)子，用盡全力在群狼環(huán)伺中保下兄長，而后帶著尸骨未寒的長輩，前來天府討要公道。

    寧音塵記得曾經(jīng)聞人幻驕傲地跟他說過，他的宗主剛正不阿、處事公道，在他很小的時候?qū)⑺托珠L從旁系接回本家，悉心教養(yǎng)，還頂著長老們的壓力將烽火給了他。

    聞人幻能如此灑脫自在，也是因為上面有個十分優(yōu)秀的兄長替他頂著，他才能沒心沒肺活在羽翼下，未來的宗主之位也必定是他哥去坐。

    但現(xiàn)在，人生中這兩個極其重要的人，全被卷入了一場大得看不著邊際的黑暗漩渦中。

    廣場上站著不少人，視線皆落在中央那名槁衣少年身上，少年朝天府合天殿的方向跪下，雙手平置頭頂，重重磕了下去，郎朗的聲音響徹：“歸一宗主死因蹊蹺，經(jīng)人檢查，并非自裁。豎子認(rèn)為，此與鬼府之事有關(guān)，還請府主徹查！”

    寧音塵按住手中憤恨掙扎的不知，視線看向合天殿的方向，正見風(fēng)輕痕站在殿門一側(cè)，垂目像是看著九九重云階下跪著的聞人幻，又像是屏蔽外界什么也沒關(guān)注，最后，只見他轉(zhuǎn)身進(jìn)了殿門，就一直沒再出來。

    吉如意臥在寧音塵肩上，依然是嬌憨可愛的小白鳥模樣，周圍那么多一方尊者，任誰也想不到，寧音塵肩上的會是妖域里不聞外事的妖主吉如意。

    此時吉如意正在寧音塵耳邊小聲道：“阿塵不要攪合天府的事，讓他們自己去爭，等著吧，過不了幾天，這天就要變了。”

    聽他一副運(yùn)籌帷幄的語氣，寧音塵也壓低了聲音小聲問：“你這么確定？”

    小鳥故作高深，仰著脖子抖動了下潔白的羽翼，寧音塵沒忍住伸手戳了戳他胸前如絲絨的軟毛，便聽到小鳥長長啾了一聲，情緒顯而易見得愉悅了起來。

    “誰叫天府惹了不該惹的人，慕無尋既然出山，一定就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牽扯得就會越來越深，那瘋子一逮住機(jī)會，就算牙齦都壓碎，也不會松口?！?/br>
    寧音塵又戳了戳吉如意胸口，那羽毛的觸感太軟了，又絲滑，邊漫不經(jīng)心道：“別這樣說，無尋不是那么偏執(zhí)的人，他很乖的?！?/br>
    前幾天還安慰他來著。

    吉如意正舒服著瞇著眼呢，一聽毛都炸了：“他乖？阿塵，我看你最該躲遠(yuǎn)些的人就是他?！?/br>
    寧音塵疑惑：“為什么這么說？”

    吉如意道：“他就是個極端分子，你走后的第二年，他一把紅蓮業(yè)火差點把整個九州都燒了！”

    -

    誰也沒想到，議會前一晚，天府府主沒去安撫痛失親人的聞人家小孩，也沒準(zhǔn)備明天商議的要事，而是來了星宗落腳的院落，敲響了寧音塵的房門。

    當(dāng)時寧音塵洗漱了正要睡，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吉如意，邊喊著等一下邊快速擰干帕子去開門。

    門打開的那刻，屋里的燭火蔓延了出去，黑沉沉的夜幕下，公孫執(zhí)紅著眼眶，一見寧音塵，上前兩步，卻又望而生畏。

    不住的咳嗽聲響起，公孫執(zhí)掩著嘴偏開頭，待咳嗽稍止，才氣息短促地斷斷續(xù)續(xù)道：“本來，前兩天就該來拜見，但實在事務(wù)繁忙，也沒想到，真的是神尊您。”

    “別叫我神尊，我挺不喜歡那個稱號。”寧音塵不想被旁人看到公孫執(zhí)來找自己，側(cè)身將人讓進(jìn)屋內(nèi)，公孫執(zhí)得了允許進(jìn)屋，激動得嘴唇顫了下，進(jìn)屋后又是一連串咳嗽聲。

    正裹在寧音塵被子里的吉如意探出一個腦袋，他懷里抱著一把十分不安生、正拼命掙扎的長劍，一見公孫執(zhí)，冷哼了句：“喲？這哪位？”

    公孫執(zhí)聽到聲音看過去，吉如意披著紅艷華貴的外袍從軟簾后走出來，高傲地仰著頭，以一副睥睨的姿態(tài)道：“公孫執(zhí)，你還有臉來見阿塵?！?/br>
    公孫執(zhí)垂下頭面部緊繃。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格外明顯的痕跡，不同于吉如意和慕無尋，他們長到少年時便以修為登頂，是以就算這么多年過去，依然保持著少年的恣意風(fēng)姿。

    而公孫執(zhí)卻已是中年之態(tài)，留著青落胡須，看到寧音塵不自覺躬著背，幾乎是年少時刻入骨子的習(xí)慣。

    “坐著喝杯茶吧。”寧音塵彎了下眼，將茶杯移了過去，微微偏頭道：“你找我有事嗎？”

    公孫執(zhí)接過茶杯，手抖得茶水幾次濺了出來也渾然不知，他緊緊盯著寧音塵，直看到吉如意不快時，才喃喃道：“小神君一點也沒變，跟記憶中一模一樣?！?/br>
    就算修行到吉如意、慕無尋他們的高度，就算皮相永遠(yuǎn)年輕，但到底會存在一些時間堆積下形成的東西，比如身居高位的威儀，又或是眼睛里沉淀的深沉。

    但是寧音塵，沒有絲毫變化，這反而叫人覺得奇怪。

    咳嗽聲中斷了公孫執(zhí)繼續(xù)盯著寧音塵的目光，他忙喝了口茶潤喉，寧音塵困得不行，但他謹(jǐn)記著風(fēng)儀師兄教給自己的，在外人面前要注意儀態(tài)，只好忍著困意問道：“你找我只是為了敘舊嗎？”

    都六百年不見了，寧音塵自認(rèn)為也不是多熟的人，覺得大可不必。

    果然見公孫執(zhí)搖頭，遲疑著道：“想要斗膽詢問您一件往事。”

    吉如意一屁股坐到寧音塵旁邊，長眉倒豎：“管你問什么，憑什么義務(wù)告訴你！”

    寧音塵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道：“不如作為交換，我問你一件事，你問我一件事?！?/br>
    “您想問什么？”

    風(fēng)吹開半開的窗戶，屋內(nèi)的明燈顫了一下，暗下來的那刻，寧音塵的面容恍若添了幾分寒氣：“鬼府的動作，跟你有關(guān)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