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墻頭馬上(17)
月宜覺得有點點臟,趙南連懷抱著她為她擦得干干凈凈,露出那張婉約紅潤的小臉兒,趙南連的臉也有些潮紅,剛才差點像是女人一樣尖叫起來,幸好自己忍住了,要不還不得被月宜笑話死。 她抽抽搭搭得,眼圈泛紅,情緒稍稍低落,再怎么樣,也不能弄自己一臉吧…… “我明兒給你包蝦仁餃子好不好?”趙南連用美食哄她。 月宜遲疑了幾秒,點點頭,心里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好脾氣了。 趙南連笑著給她穿好衣服,自己站起身提上褲子,月宜雙手捂著小臉,透過指縫瞄到那根雖然軟趴趴但是依舊很長很粗的呆頭呆腦的大棒子。趙南連碰觸到她的目光,自豪地問:“大不大?麒麟社的師兄弟們都說老子的jiba最大。他們要氣死了?!?/br> “臉皮厚得像是城墻拐角!”月宜“呸”了一聲。 趙南連背著她來到河邊,河面結了冰,月宜從他背上溜下來,一只腳點了點冰面,不夠結實,趙南連用拳頭捶了個洞,月宜驚奇地看到一條小魚飛快地溜過,趙南連用手盛了一捧水和月宜說:“來,漱漱口?!?/br> 月宜跪坐在他身旁,喝了一口然后吐到一旁,他也如此,只不過還跟著喝了一大口。 “好冷。你小心肚子疼?!?/br> “不喝水,身上熱得慌?!?/br> 月宜知道他的意思,他好像不知疲倦一樣,剛剛軟了一會兒就又硬了。她換了個姿勢,抱膝而作,趙南連挨著她,握著她的手不停哈氣,想暖和些:“回去不?” 她靠在他肩頭,前面黑漆漆得,只有湖面上反射著月亮較近的光澤,萬籟俱寂,若是不說話,就像是存于奇妙荒蕪、沒有戰(zhàn)爭與饑荒的異世界。 “在想什么?” “想你?!壁w南連揚了揚唇角,又聽到她說,“喜歡這樣依靠著你,我什么都不怕。” “傻妞。”趙南連笑笑,站起身,拉著她的手緩緩向前走,“送我媳婦兒回家嘍!” 白敬山看著趙南連送了月宜回來,趙南連的發(fā)間以及月宜衣領處沾染著一點點枯草枝子,身上散發(fā)著巷尾砂鍋餛飩的味道,顯見得是在外面玩了一段時間才回來。月宜看著白敬山肅然的神色,以為她又要生氣自己和趙南連大晚上在外面玩兒,剛要說兩句軟話,卻聽到白敬山機輕極輕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和月宜道:“回屋去吧,早點睡?!?/br> “我知道了,爹,您也是?!痹乱嘶仨艘谎圳w南連。 白敬山又道:“你也回去吧,以后再出去玩,不要太晚?!?/br> “是。我明白。那我也回去了,秀才師傅您早些休息。”趙南連和月宜俱是舒了口氣。 月宜扶著白敬山回房,張望著他的屋內(nèi)問:“秦先生走了???幾時走得?” “沒多久?!卑拙瓷秸驹诜块T口,抬起手虛虛握了一把月宜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月宜,爹和你說過,做人最不能忘的就是風骨,哪怕你是個姑娘家,你也一定要記住。” “我記住的,我一直都沒忘?!痹乱送衤曊f,“爹教過我那就詩,我都有寫在課本扉頁,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br> 白敬山聽了,眼底仿佛有晶瑩的水光,一閃而過,月宜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亂世不由人,月宜很快就體會到了。 幾乎是一夜之間,墻頭的旗子慢慢升起了所謂的“膏藥旗”,有大有小,張貼在街道四處。有被迫的,有大張旗鼓的,某些漢jian對著膏藥旗點頭哈腰,抱在懷里仿佛自己的親爺爺。趙南連看著家門口不知道被誰貼上的日本旗,恨恨地扯下來回身扔到了垃圾箱中:老子死都不掛鬼子的破旗。 可惜這事兒由不得趙南連樂不樂意,當天上午來了幾個人把趙南連教訓了一頓,這旗子還是順順利利、大搖大擺地貼在了趙南連門頭。 月宜下學去看他的時候,趙南連的眼睛已經(jīng)消了腫,但還是圓鼓鼓的,泛著紅腫的顏色,望著她的時候,還得瞇一瞇眼睛,想來當時被揍得不輕。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十分好看,可是總是大傷小傷不斷,這一次被打,左眼的視力到現(xiàn)在都沒恢復到最初的狀態(tài)。月宜又疼又急,想拉他去看大夫,趙南連卻笑呵呵地說:“不用不用。不礙事。你幫我擦點藥就好了?!痹乱酥缓萌ノ堇锬昧怂幐?,坐在院子里,小心翼翼為他上藥。趙南連又問她:“你咋周四就回來了?有什么事嗎?” “學校停課了?!痹乱藝@了口氣,“這學沒法上了,所有學生都要學日語,里面夾雜著對于他們那個鬼天皇的崇拜。有的學生不愿學還被打了,秦先生之前就和日本人沖突,聽說被學校辭退了。我爹怕我出事兒,拖了紅瑛的爹把我倆都接回來了?!?/br> 趙南連怔了怔,焦急地問:“那以后還去嗎?” 她搖搖頭:“城里有點亂,我爹不想讓我去了?!?/br> 趙南連知道月宜最喜歡學習,現(xiàn)下不讓上學,她心里肯定難受,藥膏在眉骨處揉開散發(fā)著熱,他呼了口氣安慰道:“也許過幾個月就能好,咱們在家看看書溫習功課也是一樣的?!?/br> “只能這樣了,不過既然我在家,我就可以監(jiān)督你學習了,要是不好好學習,我就打你手掌心?!痹乱耸掌鹚幐啵桓卑翄傻男∧?,很是神氣地開口。 趙南連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又親了親,雖然不能上學很遺憾,但是小媳婦兒可以在家多待一段時間,他心里也很高興。 可沒過多久,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有一天中午剛剛吃了午飯,屋外就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聲音急促,伴隨著幾聲喊話。白敬山連忙對月宜說:“月宜,你跟南連去書房,唐琦,你和我去開門。”月宜見父親神情肅然,和趙南連對視了一眼,思忖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趙南連依言和月宜去了書房。 外邊涌進來幾個人,亂哄哄得,趙南連偷偷透過窗戶紙往外望去,只見幾個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團團圍住白敬山,警察局長是個矮個子的中年禿頭,但是極為精神,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白敬山,寒暄了幾句。白敬山一拱手也不多說,對于局長的問題坦然回答。 “白先生您既然不愿誠實告訴我們,那就麻煩您和我們走一趟局里吧。”局長客氣卻又十分威嚴、不容分辯地望著白敬山,手指遙遙一指門外。 白敬山面不改色,屋內(nèi)的月宜聽得這話立刻沖了出來,急急地握住父親的手問:“爹,出什么事了?” 白敬山笑了笑,回身和一旁的趙南連交代了幾句,又看看月宜驚慌茫然的神色,安慰道:“放心,爹很快就會回來,你聽南連的話,好好學習,知道嗎?” “爹,你一定小心。我到時候去探望您?!痹乱司o緊攥著白敬山的手指,含淚說。 “不用去,你只在家里待著便好。若是還要去上學,讓南連務必接送你?!卑拙瓷缴钌钔艘谎蹆蓚€年輕人,又冷漠地看著略帶驚慌的唐琦,強忍著不舍,轉(zhuǎn)身,挺直了脊背和那些人離開了。 月宜心里慌亂無比,緊緊握著趙南連的手急急地問:“咱們怎么辦?我不能讓我爹在牢里待著……” “你別急?!壁w南連目光也徐徐落在唐琦身上,漸漸生出一絲絲狐疑。白秀才是他的表舅,可是唐琦的神色卻有幾分詭異。當著月宜的面,趙南連沒說出口,只是領著她去了書房壓低了聲音和她商量說:“我去問問我的朋友,他們有人能攀上關系,咱們可以先去警察局探望秀才伯父,再做打算。” 月宜點頭,只是面上依舊淚痕點點。 趙南連心里也慌,可是月宜在身邊,他得做主心骨,不能亂。 俗話說得好,小雞尿尿,各有各道。趙南連也不例外,他認識的人雖然不被青睞,卻自有自得門路。他和月宜壓抑著情緒在家吃了飯,便出了趟遠門。從前老師傅有一個舊識,也是唱戲的,不過唱的是昆曲。趙南連聽師傅說這位女先生認得警察局的人,有點能耐,于是買了好多禮品送了過去。 女先生笑瞇瞇地招待了他們,南連等大宅院的孩子也是女先生看著長大的,小輩兒有事相求,自然也不好拒絕,只是拉著戲腔笑道:“我也就和局長太太是麻將桌上的朋友,我能和她說道說道,成不成你們回去得等消息。” 麻將桌上的朋友有時候比政府里面的心腹還要管用。 月宜和趙南連也沒指望能給個準信,當下千恩萬謝便離開了。途中,月宜去了好朋友寧紅瑛那里,聽了月宜家里的事情,紅瑛的父親連忙把門關上,對三個小輩兒說:“這里面牽扯的人多了去了,你們兩個一定不要到處亂說?!?/br> 三人點點頭,閉緊了嘴巴。 紅瑛爹說:“日本鬼子正到處抓捕反對人士,抓了一大批知識分子,你們的秦先生也是其中之一。”紅瑛爹叼著煙頭吸了口氣,又道:“不光是知識分子,就連那些唱戲、唱大鼓得,但凡反對小日本也得捉起來。我聽著當局正搜捕那個葉春庭呢,說是日本人請他,他不去。紅瑛,你就喜歡聽葉春庭的戲,以后少沾上?!?/br> 紅瑛訕訕一笑,賠著笑說:“爹,我去哪兒認識葉春庭啊?!?/br> 紅瑛爹又和月宜道:“你爹這個人啊,老頑固,我猜八成是幫助一些年輕人跑了,你們那個秦先生不就是你爹以前的半個學生嗎?秦先生上了通緝令,現(xiàn)在下落不明,你爹是牽涉其中了?!奔t瑛爹是商人,見多識廣,浪蕩江湖油梆子一般的人物,瞧見趙南連和月宜還是茫然無知的樣子,點破說:“趕緊回去張羅張羅,把值錢的東西當?shù)卯?、賣得賣,兌出錢去把你爹贖回來了,再晚了,日本人把北平都占了,你們連黃金白銀都兌不出來了?!?/br> 紅瑛送了兩人離開,臨別前,女孩子偷偷把月宜拖到角落里,伏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月宜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紅瑛,紅瑛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叮囑說:“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否則我們?nèi)叶纪炅恕!?/br> 月宜重重點頭:“我絕對不說?!?/br> 兩人回到家里,把家里的存款還有值錢的東西都找了出來,趙南連留下一點基本生活費用,配著月宜兌了錢送到警察局局長太太的牌桌上。再加上女先生吹了吹耳旁風,這事兒基本上成了不少。只是當天回到家中,月宜卻發(fā)現(xiàn)唐琦已經(jīng)跑路了。 趙南連啐道:“秦先生那天來家里和秀才伯父商量事情,一定是被唐琦聽到了,說不準就是他告的密!” 月宜雖然生氣,可也無計可施。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還蒙蒙亮,白敬山就毫無預警地被放了出來,趙南連一開門,就看到渾身血污的白敬山。他連忙將白秀才背回屋里,月宜哭著給白敬山換洗衣服,卻不料身上都是傷口,明顯是被動了酷刑。 趙南連咬著牙,恨恨地說:“日本人這是騎在我們中國人脖子上了,憑什么、這是憑什么?難道我們就只能降嗎?”說完,他身上激動地出了一身的汗,眼底微微濕潤,倔強地擦了擦,別過臉兒去。月宜閉了閉眼,無奈地低語:“他們就剩了一條路,就是侵略,咱們就是他們眼中的肥rou……”他們都住了嘴,輕輕地給白敬山把身上的傷口一一處理。 白敬山到了晌午才蘇醒過來,精神卻出奇的好,趙南連為他做的冬瓜湯喝了足足的一大碗:“我在里面別的還適應,就是這飯,實在不愿將就?!?/br> 月宜還以為父親馬上就能康復了,抬手用帕子給父親擦了擦唇角的油漬:“爹,等你好了,我也好好學做飯,給你補身體?!?/br> 可趙南連心里卻生出絕望。 老師傅臨終的時候也是異常清醒,還能抱著自己最愛的二胡拉上幾曲,咿咿呀呀跟著唱,聲音洪亮,沒事人一般,和弟子們交代了后事,然后就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