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墻頭馬上(2)
月宜覺得外頭冷,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才決定趕緊回到屋內(nèi)。趙南連待她走后,躲到角落里脫下褲子,把藥膏抹上,涼颼颼得,但是很快就覺得傷口上開始冒熱,還挺舒服。 師傅不讓他回去睡覺,他就只能蜷縮在長凳上,裹著身上的那件不知道穿了幾年的舊棉襖,仰著臉望向滿天星子。 趙南連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就被人販子賣了,起初是被一廚子買來傳宗接代,奈何趙南連不安分,每天都調(diào)皮搗蛋,廚子又轉(zhuǎn)手將他賣到了師傅的麒麟社,跟著師傅走南闖北,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夠養(yǎng)家糊口。可惜南字科里頭兄弟不少,趙南連是最調(diào)皮的一個,功課也是七零八落沒有好好學(xué),前兩天比他年紀(jì)小的都去擺攤兒說相聲了,他還在屋里瞎玩瞎鬧,所以師傅恨鐵不成鋼狠狠揍了他一頓。 畢竟趙南連記性好、嗓子亮、腦子活泛,是個說相聲的好苗子。 他也不在乎,被打了還嬉皮笑臉得,沒把師傅氣得厥過去。 看著看著,趙南連也覺得困了,揉了一把臉哼著小曲兒困意襲來。迷迷糊糊得,趙南連似乎是站在大宅院外頭,門口有一棵老槐樹,應(yīng)該是夏天,郁郁蔥蔥,隱隱透著槐花香氣,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老槐樹下,穿著湖藍(lán)色的衣衫,一手折了一支槐樹枝撥弄著,半低著頭,桃花眼依依望著眼前的少年。那是一張出水芙蓉般的面頰,人比花嬌,臉蛋白的仿佛上好的甜白釉,甜的想讓人親一口。 趙南連就像是透明人,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仿佛師傅提起的西洋畫片,靜默在原地,只能怔怔望著前邊。 那個少年身形挺拔,雖然還有些少年人的青澀,可是面上輪廓分明,眼睛圓圓得,微微張了張口,明顯看到小虎牙。 趙南連心里咯噔一下:這……難道是自己? 只是還來不及深究,畫面就又變了,女孩兒坐在一艘小船上,雙手被綁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咒罵、虐打,女孩兒滿身都是傷痕,趙南連想要出手相救,但是就像是一道風(fēng)穿過船艙,沒有任何人察覺到他的存在,他的手也觸碰不到任何東西。 他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孩兒咬舌自盡,被人丟棄在了湖心中央。 趙南連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淋漓,里面的衣服像是濕透了一般,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抹了一把額頭,回憶著夢里的畫面,少年似乎是長成的他,而那個女孩兒則似乎是隔壁酸秀才的閨女…… “呼,我腦子有病吧?!壁w南連在腦門上重重拍了一掌,剛剛見了一面就做了這種奇奇怪怪的夢,不得不佩服自己想象力豐富。 第二天早上,師傅瞧趙南連還是一副嬉皮笑臉、沒心沒肺的樣子,心里的氣也最后化作一聲嘆息,只得在功課上嚴(yán)格要求。 趙南連在功課上是從來不覺得費(fèi)勁的,唱小曲兒、模仿學(xué)、繞口令……別人費(fèi)一天勁,他都能張口就來,唯一遺憾的就是不上進(jìn),得過且過,學(xué)完了也不求甚解。 他練完了,覷著老師傅還要教訓(xùn)那些新來的小徒弟,于是偷偷溜出去,等在秀才家門口。白秀才每天早晨都要去學(xué)堂教書,這個點兒肯定不在家里。于是他大著膽子敲敲門,不一會兒就聽到里頭甜甜的聲音:“是誰啊?” “是我,趙南連?!?/br> 月宜咬著唇猶豫了一番,最后還是違背了白敬山的叮囑,悄悄打開一個小縫,果然是趙南連站在門外。她打開門請他進(jìn)來,趙南連還是第一次去別人家,有些不好意思,踟躕著站在原地,總覺得自己寒酸氣太重,和這個屋里的書香氣息格格不入。 “你找我有什么事嗎?”月宜從院落里給趙南連拿了一個小板凳,示意他坐下。 趙南連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那個琺瑯彩小罐子遞給月宜:“諾,還給你。謝謝你的藥膏,好得很快,現(xiàn)在我又可以爬樹下海了?!?/br> 月宜沒有接,婉聲說:“我送你了啊,你不用還給我?!?/br> 趙南連撓了撓不長寸草的腦袋:“還是還給你吧,這個小罐子我看著很貴重,不適合我?!?/br> 月宜說:“我也不知道貴重不貴重,但是送人了就不好再要回來了?!?/br> 趙南連見此不再強(qiáng)求,攥著小罐子,掌心漫出膩膩的汗水:“那……謝謝你。” 月宜說了句“稍等”,匆匆回到屋里,旋而拿了一個油紙包出來塞到趙南連手中:“我爹托人給我捎的,金絲糕,你快嘗嘗,要熱乎乎的好吃?!?/br> “金絲糕?”趙南連驚喜地說,“我小時候去過一趟北京,瞧見過這玩意,當(dāng)時我們都稱呼它是薩其馬??上А瓫]吃過?!彼蜷_油紙包,看到油亮亮、金燦燦的金絲糕,香氣撲鼻,頓時肚子里咕嚕嚕得叫,早上就吃了點貼餅子咸菜,當(dāng)時覺得吃飽了,現(xiàn)在才知道還能再塞進(jìn)去一頭豬。 可惜,好久沒吃著豬rou了…… “薩其馬?”月宜眨眨眼,不明所以。 “滿人的話。” 月宜驚異地望著趙南連:“你還會說滿語?你是滿人嗎?” “我是漢人,我小時候被賣給一老王爺家里的廚子做兒子,那老頭子天天念叨他們八旗子弟如何如何,耳濡目染,跟著學(xué)了幾句?!壁w南連輕描淡寫地說。 月宜心里卻有些同情他,沒想到他小時候身世這么可憐:“那你快吃點吧?!?/br> “太貴重了……”趙南連聞了聞,依依不舍,還是不好意思吃掉。 月宜卻掩上門說:“那我們一人一半,你不是說邀請我聽你說相聲嗎?你說給我聽,然后我請你吃金絲糕,扯平了啊?!?/br> 趙南連臉上一紅:“我現(xiàn)在還說不好呢?!?/br> “沒關(guān)系?!痹乱艘沧谛〉首由?,雙手托腮,依依望著趙南連,一臉期待的小表情。 趙南連尋思了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來一段,嘰里咕嚕講了一通,奈何當(dāng)時沒仔細(xì)學(xué),說得顛三倒四,月宜也不懂,還聽得津津有味,有趣之處笑得花枝亂顫。 “我以后好好學(xué),再說給你聽。”趙南連結(jié)束了,坐到她身旁,含著歉意說。 “嗯,好的?!痹乱擞謱⒔鸾z糕遞給他,“現(xiàn)在可以吃了?!?/br> 趙南連是第一吃這樣精致的點心,打量了好一會兒才小口小口吃,他想多記住一些味道,人這一輩子處于亂世之中,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閉眼前再吃到一次金絲糕。 今朝有酒今朝醉,趙南連年歲小,卻明白這道理。 月宜見他一開始還仔仔細(xì)細(xì),不一會兒就狼吞虎咽,于是便將剩下幾塊兒也遞過去,小男孩兒連忙擺擺手說:“不吃了。真的不吃了。” “沒事兒的。” 趙南連卻道:“我?guī)煾嫡f過,吃東西絕對不能一次吃干凈,否則這一輩子都是窮苦命。” 月宜莞爾一笑,便收起金絲糕,笑盈盈地說:“那你下次來我再請你吃?!?/br> 趙南連擦了擦嘴上的殘渣,意猶未盡地說:“你人真好。我還以為你會和你爹一樣,兇巴巴得呢?!?/br> 月宜聞言,故意板起臉龐,可惜那張還帶著嬰兒肥的小臉兒怎么看都是洋娃娃的姿態(tài),一點都不嚇人。趙南連哈哈笑起來,抬手想要掐一把,可惜手指舉到空中最后還是收了回來:“傻妞?!?/br> “你才是?!?/br> 趙南連做了個鬼臉兒,剛要繼續(xù)聊天,卻聽到院子里聲音消停了些,只得說:“我得回去了,被師傅發(fā)現(xiàn)我又偷懶,說不準(zhǔn)又是一頓打?!?/br> 月宜也跟著緊張起來:“那你快去用功。我也要去做功課,我爹布置的書我還沒讀完呢?!?/br> “女夫子再見?!壁w南連輕快地吹了一聲口哨跑遠(yuǎn)了。 老師傅已經(jīng)教訓(xùn)完了幾個最小的弟子,冷不丁一回頭,瞧見趙南連咧著嘴兒笑得慧黠,不由沉下聲怒道:“又去哪兒了?” 趙南連嘿嘿笑道:“去外面溜達(dá)了一圈?!闭f著從身后拿出一根粗大的木棍道:“師傅,我看您燒火棍不太好了,就給您去外頭找了根好的替換。”他恭恭敬敬將木棍遞過去,可是眼底那些古靈精怪的光,師傅哪里看不出來,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就在光溜溜的腦袋上呼了一巴掌:“我看你最近是活膩歪了,一點正事兒不干!兔崽子,我今天還得教訓(xùn)教訓(xùn)你?!?/br> 趙南連警覺地直起身子,雙手護(hù)住屁股,心虛地笑道:“師傅,這是誰在背后嚼舌根,我可是很聽話得,除了我,您找不到第二個比我還聽話的徒弟。要不您考我的功課?不過我這屁股師傅您還是饒它一馬吧,再打下去,真的要開花了。” 師傅冷眼瞪著他,聽了他一番“厚臉皮”的自賣自夸,就連旁邊其他南字科的弟子們都不屑地發(fā)出噓聲。 “趙南連,連你要是都說自己乖巧聽話,那洋鬼子還用火燒圓明園嗎?招呼一聲全都跪下聽話便是了?!庇幸粋€嗓音最大。 “洋鬼子的話當(dāng)然不聽,不光不聽,我見了他們就讓他們知道咱們?nèi)^的厲害,打的他們滿地找牙?!壁w南連又扭過臉兒,笑嘻嘻地舔著臉望向師傅,“但是師傅的話我肯定聽。” 師傅哼了一聲,從屋里拿出二胡坐定,對趙南連吩咐說:“不是說聽話嗎?給我把《蘇武牧羊》第十八場來一遍?!?/br> 眾人哈哈大笑,大家都是曲藝班子,就算會唱兩句京劇那也是“學(xué)”,不是本行,更何況這么難的戲,他們聽都不愛聽,更不用說唱了。 趙南連面有難色:“師傅,我這……我這還沒學(xué)完呢……” “這段學(xué)了,就唱這段。”師傅存心要讓他難堪,畢竟“打”基本已經(jīng)失效了。 趙南連只好硬著頭皮,清請喉嚨,胸口如洶涌一重?zé)崃鳎ぷ右哺缤_了口的熱酒,聲音噴涌而出:“嘆光陰去不歸夢幻泡影/老蘇武和番邦不能回程/我?guī)追歉呱郊亦l(xiāng)望定/沙漠寬路途遠(yuǎn)阻隔長城/想當(dāng)初圍白登單于犯境/陳平計作傀儡救了主君/到如今困北海誰人憐憫/只有這形共影珠淚淋淋……俺,姓蘇名武字子卿。官居漢室中郎將。只因十五年前奉旨出使匈奴國,不料被番王留住,勸我歸降。是我大罵番奴,只求一死。因此打在北海牧羊。隨來三十余人,至今未知下落。思想起來,好不傷感人也……大丈夫立朝廷當(dāng)報皇恩/蘇子卿困北番身伴羊群……額……伴羊群……額……師傅,后面的我忘了……” 他眼光亂飄,撓撓腦袋,有些惶然無措,擔(dān)心師傅真的要因為自己忘詞再把他打一頓。抬望眼間,正看到墻頭的月宜,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觀望著大宅院里發(fā)生的一幕幕。 趙南連不會唱下面的了,粉霞艷光已然下場,可是臺上的胡琴聲未停。老師傅兀自沉浸在胡琴的聲音中,皺著眉,眼底晦暗難以分辨。眾人也都不敢再吭聲,只等著師傅將剩下的二黃原板拉完,怔怔坐在凳子上,隔了許久,趙南連聽到師傅幽幽唱道:“大丈夫立朝廷當(dāng)報皇恩/蘇子卿困北番身伴羊群/這也是命運(yùn)低遭逢不幸?!?/br> 孩子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攛掇趙南連上去詢問。趙南連也心里擔(dān)憂,走到師傅身邊,小聲地試探著,心里惴惴不安:“師傅,您還在生氣嗎?我以后一定好好學(xué)。這一出我明兒再學(xué)給您聽?!?/br> 師傅收了胡琴,嘆了口氣,輕飄飄地說:“罷了,不用學(xué)了,再學(xué)這些東西又有什么用呢?”師傅站起身,身子因為年歲大走路的時候也顫巍巍得,佝僂的背影蒙上一層模糊的哀戚,轉(zhuǎn)身往屋內(nèi)走去,趙南連隱隱約約聽到師傅念叨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師傅怎么了?”弟子們圍攏過來,關(guān)切地詢問著趙南連。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累了吧?!壁w南連攤攤手,也是一頭霧水。弟子們這才舒了口氣,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偌大的大宅院只剩下趙南連和伏在墻頭的小女孩兒對視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