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祥撇嘴：“就五分鐘而已！”

    沈建東斜了他一眼：“那你先等著。”

    丟下這句話，他也沒管胡祥，而是跟熊子一起給來拿貨的小販稱重結(jié)算。

    胡祥被晾在了一旁，有點(diǎn)無聊，又拉不下面子問沈建東，就靜靜地看著。

    不到半小時，這個小房子門口就陸續(xù)來了好幾波人，都是來拿瓜子的，多的一兩蛇皮袋，少的也半袋子半袋子的拿，每個都拿了幾十上百斤。就這么會功夫，他就看到沈建東收了幾百塊放進(jìn)掛在胸前的包里。

    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他。賣瓜子這么賺的嗎？就這么會兒功夫，人家賣的錢能抵他們母子幾年的收入。

    等最后一個小販拿著瓜子走后，胡祥終于坐不住了，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有些不大自然地問沈建東：“喂，那個，你讓我干什么？”

    沈建東老練多了，沒跟他一般見識，平靜地介紹：“我叫沈建東，這是我的好兄弟兼好搭檔熊子，再等一會兒?！?/br>
    等什么？故意晾他嗎？又不像。

    很快巷子里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兩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過來。

    她們將車子停在門口，前面那個還從綁在自行車后面的箱子里拿出了兩根冰棍，笑瞇瞇地說：“建東，熊子，吃根冰棍解解暑。”

    沈建東伸手接過冰棍，然后遞了一毛五給她：“再來一根！”

    沈紅英瞪他：“拿走，你跟我還這么客氣啊？是不是要把你給我的壓歲錢都先還你?！?/br>
    沈建東不情不愿地將錢收了回去：“我這不是看你們太辛苦了，掙錢不容易嗎？”

    余香香在一旁捂嘴偷笑：“再不容易請你們吃根冰棍還是能請得起的啦，建東，你就別跟我們這么見外了，拿去?！?/br>
    她從箱子里拿了根冰棍遞給沈建東。

    沈建東轉(zhuǎn)手就丟給了胡祥。

    胡祥受寵若驚，萬萬沒想到他也能有份，有些不敢接。

    沈建東看不得他這樣子：“見者有份，讓你拿著就拿著，趕緊吃，吃完了說正事。這天氣真是熱死了。”

    胡祥這才撕開了冰棍的紙包裝，輕輕舔了一口，真甜，又冰冰涼涼的，順著喉嚨將甜意傳到四肢百骸，似乎心里的苦也變成了甜。

    這是他爸死后，幾年來他第一次吃冰棍。還是那么甜，不，比以前還甜。胡祥到底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情緒有些控制不住，眼睛都濕潤了，慢吞吞萬分珍惜地舔完了整根冰棍，他捏著木片，問沈建東：“我的工作呢，你讓我干什么？”

    沈建東指了指沈紅英和余香香：“這是我jiejie們，她們現(xiàn)在放暑假，想掙錢就賣冰棍。姐，你跟他說你們一天扣掉成本能掙多少錢吧?！?/br>
    沈紅英說：“最近天氣熱，冰棍比較好賣，我們兩個人，一天拿三四趟貨，能夠掙十二塊左右?！?/br>
    “單人算下來就是六塊錢左右，當(dāng)然她們有自行車，而且熟練了，速度要快不少。你可能沒這么快，但踏實(shí)肯干能吃苦，一天掙個兩三塊應(yīng)該也不難?！鄙蚪|飛快地算了一下賬，又指了指屋子里，“還有我這邊賣瓜子。也有兩個辦法，要么你從我這里拿瓜子，到街上去賣，要么你過來幫我和熊子，每個月給你發(fā)工錢。你好好想想吧，你干哪一個？要是想賣冰棍，我借五塊錢給你，想賣瓜子，第一次拿貨我賒給你。”

    沈建東整得有模有樣，給了胡祥三個選擇。

    胡祥沒想到還能給他選擇權(quán)，他有些猶豫不決。做買賣，他沒干過，也不知道行不行，要是賣不出去，砸自己手里了怎么辦？不但不賺錢，可能還會把本虧了。他家已經(jīng)夠窮了，可禁不起他這么折騰。

    猶豫了幾分鐘，胡祥望向沈建東：“那個，我要是跟著你干可以嗎？我也不要多的，每個月給我點(diǎn)糧食就行?！?/br>
    沈建東瞥了他一眼：“我們這里沒這規(guī)矩。你要來干就干吧，先給熊子打下手，不過要聽他的，以后不能再做偷雞摸狗的事了，每個月嘛，你剛來，什么都不會，先給你開三十塊，至于以后，看你的表現(xiàn)了！”

    ??！胡祥震驚得瞪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十塊錢一個月？他以為能給他十塊錢一個月就很不錯了，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yù)期，比很多廠子的臨時工和學(xué)徒工資都還高。

    “真的？你，你沒騙我？”胡祥激動得臉都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

    沈建東白了他一眼：“騙你干什么？好好干活，干好了以后還有機(jī)會長工資，干不好就走人啊。還有，以后要是有二流子慫恿你干壞事，你就讓他們來賣瓜子。自己用雙手掙錢，堂堂正正做人不好嗎？男子漢，別整天就想著偷雞摸狗?？次襧iejie們，姑娘家都知道自己掙錢，你們丟人不丟人！”

    胡祥臉都紅了，既有激動，又有羞愧。

    是啊，沈建東就比他大一歲而已。還有他的兩個jiejie，年齡也不大，還在念書，他們家肯定不缺錢的，可這么熱的天，兩個姑娘還是天天出來賣冰棍。

    跟他們一比，自己這群人，天天怨恨這，怨恨那，沒錢就想偏門，真是太不應(yīng)該了。

    這一刻，胡祥心里的怨恨和不服氣都煙消云散了。他認(rèn)真地說：“你放心，我會好好干的。”

    “好，熊子你帶他?！鄙蚪|大手一揮，給他安排了去向。

    沈紅英和余香香見胡祥有了選擇，沒她們什么事了，便說：“建東，那我們走了，不然時間長了冰棍得化了。”

    “嗯，知道了，去吧，路上小心，中午早點(diǎn)回家。”沈建東揮了揮手！

    胡祥就這么在沈建東的香香瓜子扎了根。

    晚上回家，他媽看到兒子一身汗的回來，忙關(guān)切地問道：“阿祥，第一天工作，還適應(yīng)吧？”

    胡祥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了五塊錢出來，遞給母親：“媽，挺好的，老大給我三十塊錢一個月，中午還管飯，紅薯白米飯，還有rou，我吃得特別飽。這是我找老大預(yù)支的工錢，你別糊火柴盒了，以后咱們家有錢了。”

    胡母雖然覺得余思雅這樣的大領(lǐng)導(dǎo)不會騙人，可心里總還是沒底，見兒子第一天上班高高興興回來，還預(yù)支工錢，這心才落到了實(shí)處。她忍不住抹了抹眼淚：“余總和建東都是好人，阿祥，你以后可要好好跟他們干，聽媽的，不要再跟那些二流子來往了。”

    胡祥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媽，你放心，我以后不會亂來了。老大他們家條件那么好，他們姐弟三個都還這么努力勤快，我要向他們學(xué)習(xí)?！?/br>
    “好，你能這么想，媽真是太開心了?！焙副е鴥鹤痈袆拥每蘖顺鰜怼?/br>
    沒幾天，胡祥有了工作的事就在附近傳開了。

    他們家的情況左鄰右舍再清楚不過，要是有辦法胡母也不至于日夜糊火柴盒，母子倆勉強(qiáng)為生。所以一聽他們家都有了工作，忙找上了門，看看有什么門路。

    胡祥母子將事情原封不動地說了一遍，并帶上了沈建東最后那句話，如果大家想賣瓜子，也可以從香香瓜子那里拿貨。

    聽到這個答案，有的人還是覺得小販上不得臺面，是件丟人的事，萬分不情愿，失望地走了。也有人覺得生存比面子更重要，子女有個辦法能掙到錢，生活下去，總比偷雞摸狗進(jìn)牢房的強(qiáng)啊，對此表示支持。

    這個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在周邊傳開了。沈建東那里一下子多了好幾十個來進(jìn)瓜子的新手小販。

    沈建東也不吝于分享經(jīng)驗(yàn)，將他做銷售時的技巧教給大家，并將目前省城哪些地方還是銷售空白區(qū)域也告訴了大家。還推薦一部分想快點(diǎn)掙到錢的人去賣冰棍，畢竟這么熱的天，冰棍最好賣，瓜子相對沒那么暢銷。

    他們這些小人物的行為宛如一顆石子投進(jìn)湖面，只激起了極小的漣漪，很快又平靜下來，悄無聲息的，不是相關(guān)的人都沒聽說這個事。

    但余思雅知道后，欣慰不已，家里三個孩子都長大了，學(xué)會了幫助別人，給沒有工作的年輕人指了一條路，不管好不好，只要肯努力，總不至于餓肚子。

    如此一來，他們這一片區(qū)在街上無事逗留的年輕人都少了許多，雖然短期內(nèi)看不出效果，余思雅相信長遠(yuǎn)來說，總歸是一件好事。

    就在這時，余思雅忽然接到了許秘書的電話，說高市長讓她去一趟。

    余思雅趕到的時候，辦公室里不但有高市長，還有個陌生的干部和路明惠。

    打過招呼后，高市長給余思雅介紹：“這是咱們市的秦書記?！?/br>
    余思雅愣了下，連忙跟秦書記問好：“秦書記，你好?！?/br>
    這可是省城名副其實(shí)的一把手，而且還是省委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成員。

    秦書記和藹一笑：“早就聽高市長夸你這個小同志能干，只是一直沒找到機(jī)會見面，今天總算碰面了。小余同志，請坐。”

    余思雅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坐到路明惠旁邊。

    高市長說出了找余思雅來的目的：“聽路主編說，省報(bào)的這篇新聞?wù){(diào)查報(bào)告是小余同志你出的主意，所以我跟秦書記一商量，決定將你也一塊兒叫過來談?wù)?。今天不是開會，是秦書記跟我想聽聽你們這些同志的意見，小余同志，路主編，你們可以暢所欲言，發(fā)表你們的觀點(diǎn)和看法。”

    余思雅和路明惠對視一眼，很快又錯開了目光。

    路明惠抿了抿唇，嚴(yán)肅地說：“秦書記，高市長，這種情況不加以制止，以后肯定會越來越嚴(yán)重，我覺得公安部門應(yīng)該嚴(yán)厲打擊刑事犯罪?！?/br>
    高市長頷首：“路主編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小余同志，你怎么看？”

    余思雅心里早有了計(jì)較了，娓娓道：“我贊成路主編的，對于一切犯罪行為應(yīng)嚴(yán)厲打擊，維持社會穩(wěn)定安寧。不過這是治標(biāo)的辦法，我覺得還應(yīng)該跟治本的辦法相結(jié)合，雙管齊下，這樣才能降低我市的犯罪率。”

    秦書記來了興趣：“哦，小余同志有什么治本的辦法，可以詳細(xì)談?wù)剢?？?/br>
    其實(shí)領(lǐng)導(dǎo)也很清楚，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但目前國力有限，實(shí)在是沒辦法在短期內(nèi)解決這個問題。所以聽余思雅有法子，他們才會如此激動。

    余思雅沒有直接說答案，而是講了沈建東做的事：“……目前胡祥已經(jīng)在我弟弟那里干活，他應(yīng)該不會再出去搶劫了。此外，他還帶了大概二三十名年輕小伙子去走街串巷賣瓜子、賣冰棍。這幾十個年輕人目前有事情做，能掙一些錢滿足基本的生活開銷，他們中大部分人應(yīng)該都不會走上犯罪的道路了。”

    “秦書記，高市長，我的提議就是政府鼓勵沒有工作的年輕人自謀出路，支持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去獲得生存物資。不然，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無論怎么打擊犯罪，總還是有人會鋌而走險(xiǎn)的！”

    都活不下去了，誰還管其他的呢？

    秦書記和高市長聽到這話都陷入了天人交戰(zhàn)中。

    余思雅的這個提議著實(shí)大膽。雖然已經(jīng)改革開放了，但在固有的觀念里，擺攤賣東西都是不入流的，割資本主義的尾巴。政府雖然沒嚴(yán)厲打擊，但也沒表態(tài)過支持，擺攤這件事還屬于灰色地帶，要是被公安抓住了是要拘留和挨批的。

    這樣的猛招，秦書記和高市長一時半會兒沒法接受。思考兩分鐘后，他們問余思雅：“小余同志，就沒其他辦法了嗎？”

    余思雅無奈地說：“還有一個辦法，各大工礦企事業(yè)單位大量招工，吸納這部分閑散人員?！?/br>
    高市長是管經(jīng)濟(jì)的，對市里這些大廠子的情況再了解不過。他苦笑道：“小余同志，目前各大工廠基本上都已經(jīng)滿員了，沒有崗位再容納新的職工。”

    余思雅點(diǎn)頭表示理解：“秦書記，高市長，如果我們清河鴨服裝能夠進(jìn)入全省所有的百貨公司和供銷社，我們可以面向全市公開公正地招聘五百名職工！”

    他們廠子可以為社會穩(wěn)定做一部分貢獻(xiàn)，但也首先要給與他們銷售的渠道，不然拿什么去養(yǎng)活這些人。

    聽到這個消息，高市長臉色頓時一喜：“你怎么不早說？這個事好辦，對吧，秦書記？”

    秦書記微微點(diǎn)頭：“市里可以答應(yīng)你，小余同志?！?/br>
    秦書記身份地位擺在這里，有他這句話，余思雅放心了，但她仍舊不放棄爭取先前那個提議：“謝謝秦書記和高市長。但五百個人對偌大的省城來說，是杯水車薪，很多人的工作還是需要他們自行去解決。我們解決不了，就請給與他們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吧，用辛勤的勞動和汗水賺錢并不違背我們的原則！”

    而且這件事也不遠(yuǎn)了，現(xiàn)在就有相關(guān)方面的討論，再過一年，這個口子就會放開。80年，第一張個體戶營業(yè)執(zhí)照將會誕生，從此小商販們也有了個堂堂正正的身份。

    但對目前來說，這事全國都沒開先例。秦書記和高市長對視一眼，嘆氣道：“小余同志，給我們一點(diǎn)時間考慮考慮！”

    第144章

    余思雅和路明惠一起步下臺階，guntang的熱浪撲面而來，熱得人喘不過氣來。

    路明惠拿起采訪本扇了扇風(fēng)，抱怨道：“這天氣也太熱了，下了一場雨后不但沒變涼快，反而更熱了，大下午的快把人給烤化了?！?/br>
    “哪年不是這樣啊，等八月立秋后天氣就會慢慢涼爽了，走這邊，樹比較多，涼快一些?！庇嗨佳拍贸鍪峙敛亮瞬梁梗瑹o奈地說道。她真懷念四十年后隨處可見的空調(diào)?，F(xiàn)在雖然有空調(diào)，但是個稀罕寶貝，連高市長辦公室都沒用上呢，而且技術(shù)也不成熟，制冷效果也很一般。

    “還有得等呢！”路明惠長長地嘆了口氣，忽然冷不丁地說：“余總，我想采訪你弟弟，可以嗎？”

    余思雅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她：“你想清楚了？剛才你聽見了，秦書記和高市長可沒答應(yīng)我，這個事還沒過明路，你小心給自己惹麻煩。”

    黨媒是□□，宣傳各種政策、思想教育的先鋒。在上面發(fā)布一些未經(jīng)批準(zhǔn)的消息，搞不好會影響路明惠的前途。至于沈建東，余思雅倒是不怎么擔(dān)心，他沒成年，出身貧寒，社會對他寬容得多，而且他還給烈屬們捐過錢，哥哥又是上過戰(zhàn)場的英雄，這些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護(hù)他。

    路明惠顯然也清楚自己這種行為是一種冒險(xiǎn)，所以一直在猶豫。這個念頭在腦海里醞釀了很久，直到此刻說了出來，她整個人仿佛都輕松了許多。

    “那你剛才在高市長辦公室，當(dāng)著秦書記和高市長的面發(fā)表這樣大膽的言論，你就不怕麻煩？”路明惠反問。

    余思雅搖頭，認(rèn)真地說：“那不一樣，我只是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的面說，就咱們幾個人聽到了。你這登上報(bào)紙，可是會被無數(shù)的人看到?！?/br>
    思想意識的進(jìn)步得有個過程，現(xiàn)在全民對小攤小販的接受度和認(rèn)可度就是比較低。除了一些大膽的和實(shí)在沒辦法的，很多人知道賺錢也不敢做。

    路明惠如果在報(bào)紙上公開宣稱支持小攤小販，無疑會在c省掀起熱烈的討論和反響。最后會朝哪個方向走，實(shí)在是很難說。

    路明惠輕輕搖頭：“有什么不一樣？余總，這段時間我們采訪了很多人，這里面固然有十惡不赦的惡霸，但也有許多無路可走的年輕人。就如你所說，不管怎樣，總要給他們指一條路。作為一個媒體人，我們當(dāng)言別人不敢言。你比我小十幾歲，都有這個勇氣，我為什么不敢？”

    余思雅心潮澎湃，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一樣的，她大致知道歷史的脈絡(luò)和發(fā)展方向，雖然很多辦法稍微那么超前了一些，但也大致在發(fā)展的范圍內(nèi)。

    可路明惠什么都不知道。她是真正的勇者，明知前路艱險(xiǎn)，布滿了荊棘，仍然放棄了面前的坦途，毅然決然地踏上了這條未知的路。她跟小崗村那些籍籍無名的英雄一樣，都是這個時代的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