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北廂察 5
第二天一早,有侍衛(wèi)送來一盤羊rou一壺奶酒,曇會與忠恕一起吃了起來。忠恕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慣食rou,在突厥這樣的苦寒之地,不食脂奶不衣裘皮,不被餓死也會被凍死,他見曇會不避腥葷,很是詫異,曇會苦笑道:“心中有佛,吃什么都一樣?!笨磥硭豚l(xiāng)隨俗,已經(jīng)不再計較佛門的清規(guī)戒律了。 吃過飯,曇會開始伏案寫作,翻譯的并非佛經(jīng),而是商隊帶來的《水經(jīng)注》,他時而皺眉苦思,時而盯著書本出神,忠恕覺得他勞神的樣子與賈明德十分相似。樞機的案頭擺著幾本書,是商隊帶來的道家經(jīng)典,忠恕都見過,這些書籍中,除了《出家因緣經(jīng)》,其它的都看不懂,見地上還擺放著幾堆書,就隨手翻閱一下,只見其中有兵法、陣法、建城之法,甚至還有江南的耕作之法,心中疑惑:福特勤為什么對這些如此著迷?難道她想攻占大唐?幾千年來,北方草原上的犬戎、匈奴、柔然、鮮卑都曾經(jīng)侵擾中原,鮮卑人還曾經(jīng)占領(lǐng)過整個北方,但都沒能占領(lǐng)江南,徹底征服漢人,突厥雖然比過去的北方部族強盛,但人口還不及中原的一個州郡,攻占大唐的想法過于遠大了。 忠恕把所有的書翻了一翻,挑出一套《史記》看了起來,他過去讀的都是《洞仙譜》之類的神怪故事,別說儒家典籍,就是道經(jīng),也只讀過《出家因緣經(jīng)》和賈明德自創(chuàng)的《周真人啟示錄》,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不少世事,讀著史書,雖然還不是太懂,已經(jīng)有所領(lǐng)悟。 接連兩天,福拉圖沒出現(xiàn),達洛也沒來,忠恕手不釋卷,讀得很快,一本《史記》別人需要看幾個月,他像讀故事一樣,不深思量,翻得比風還快。第四天,忠恕換了一本《孫子兵法》讀著,《孫子》比《史記》深奧多了,又沒情節(jié),翻了兩頁就看不下去了,正要再換一本,帳門開了,福拉圖當先走了進來,后面跟著達洛和歌羅丹。曇會忙站了起來向福拉圖行禮,忠恕瞟了福拉圖一眼,繼續(xù)埋頭讀書。福拉圖看也不看曇會,徑直走到忠恕的案前,見他旁邊放著一搭羊皮紙,卻一個字也沒寫,哼了一聲,道:“你的手揮刀時如閃電一般快,寫字倒是像石頭一般拙啊。”忠恕抬眼微笑道:“揮刀快是因為心中有刀,下筆慢是因為心中無法。”這可能是他一生中說過的最具思辨的一句話,其實連自己也不確定是什么意思,福拉圖眉頭一皺,達洛暗暗發(fā)急:自己一再提醒他曲意順從,他不僅不聽,還故意挑釁,福特勤已動了殺機,再要救他可就難了。 福拉圖冷笑一聲,轉(zhuǎn)頭問曇會:“你沒告訴他,他是坐在這里的第幾人?”曇會臉都白了,忠恕微笑著指指桌案:“也許曾有人坐在這里為你譯經(jīng),但坐在這里讀書的,我是第一人?!备@瓐D微瞇著眼,問:“你不會一本書讀到死吧?”忠恕道:“讀了就死的書我沒聽說過,不過倒要謝謝您給我空閑,前些年沒有機會好好讀書,昨天讀了本《史記》,深有所悟,只覺得今天的我與三天前大不相同?!备@瓐D的藍眼睛直冒兇光:“噢,有哪些不同呢?”達洛急向忠恕使眼色,想制止他再說下去,忠恕毫不理會:“三天前的我,單薄得像這張紙,只知眼前,不通今古,看了《史記》才知,人之一天,只能睡六尺之地,食三餐之谷,人之一世,匆匆數(shù)十年,剛剛懂得道理就垂垂老亦,古代那些帝王將相,豪杰之士,殺了那么多的人,消耗那么巨大的民力,建立那么龐大的帝國,構(gòu)建無與倫比的光輝,誰又能守得?。磕男┎攀怯谰媚??”這些話說出口,忠恕自己也吃驚,這話完全是今天面對福拉圖的臨場發(fā)揮,他昨日根本就沒想過。福拉圖罵道:“淺薄無知!”轉(zhuǎn)向達洛問:“妄論古今的人應該如何處罰?”達洛猶豫一下,壯著膽子道:“特勤殿下,可能我也很淺薄,竟然覺得他的話有三分道理?!备@瓐D哼了一聲:“這都是漢人故意寫書害人,你跟著漢人學習十多年,骨子里的英雄氣早湮沒了?!边_洛低頭道:“殿下說得是?!备@瓐D指著忠恕對達洛道:“明天把這狂妄之徒帶到大帳,讓他知道突厥這六尺地、三餐飯是如何來的?!边_洛見福拉圖沒有當場發(fā)作殺掉忠恕,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福拉圖走后,忠恕見曇會直瞪瞪看著自己,問:“大師,有何不對嗎?”曇會又對著忠恕審視半天,嘆道:“閣下真壯士也!貧僧由衷欽佩!”忠恕道:“大師,您別再閣下居士地稱呼了,叫我名字就好?!睍視溃骸肮Ь床蝗鐝拿?,忠恕,你也叫我曇會吧?!敝宜〉溃骸澳强刹恍?,您比我三伯還要年長,我還是稱呼您大師吧!”曇會也不勉強,道:“忠恕,我真地佩服你的膽量!說實話,沙缽略大可汗和頡利大可汗都是出了名地兇暴,可面對他們我渾然無懼,言談自如,因為我自覺有佛祖佑護,法在我心,自然比他們氣足,比他們項硬。但見了這位福特勤,我卻莫名地心虛膽怯,思來想去也不知緣由?!敝宜〉溃骸拔沂菬o知者無畏,福特勤不是說我無知又淺薄嘛?!睍視潎@道:“無知非無知,淺薄非淺薄。那些飽讀詩書引經(jīng)據(jù)典的人才是真無知真淺薄,你只讀了一本書,居然能擷其精要,闡我佛秘義,實乃一代俊才!”忠恕赫然:“大師,您…”曇會擺手道:“我不是故意捧你,是你真有慧根。佛家講六道輪回萬般皆空,眼前一切皆是虛幻,父母弟兄,功業(yè)盛名,如電如露,都是幻影,沒幾人真能勘透,還能如此直白地講出來?!敝宜∪唬鹤约簞偛胖v的,無非是普通百姓日常所想,哪需要慧根慧眼才能看破啊!普天之下的耕夫販徒,每天忙忙碌碌,汗出盡淚流干,也只能求個溫飽,哪有心憂國憂民爭宏圖霸業(yè)?自然是視功名盛業(yè)如浮云,看來曇會和尚被囚禁得太久,有些遲鈍了,以他現(xiàn)在的心境,再要鼓動突厥人皈依佛祖,只會成為人們的笑柄,忠恕心中不禁對他起了憐憫之意。 第二天一早,達洛把忠恕帶到福拉圖的大帳,進得帳來,只見歌羅丹、努失畢已在其中,還有兩個持刀的青年立在一側(cè),福拉圖坐在胡床上,正持著一張紙在看著,致單大人還是裹著大皮袍,坐在她身側(cè)的椅子上。努失畢臉色微微發(fā)白,右腳上的馬靴顯得臃腫,看來腳傷還沒好利落,達洛站在最靠近福拉圖的地方,示意忠恕站他下首,歌羅丹挪了挪身體,給忠恕騰了個位子,忠恕看著福拉圖,不知道她要如何讓自己長見識。 福拉圖放下手中紙箋,向一個精悍的青年問道:“喀力,你父親最近又打了據(jù)失里部落?”那青年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回特勤殿下,自去年茅草長出嫩芽,我沒與父親見過面?!备@瓐D道:“好,你既然加入附離,就應該效忠于我,父親和部族已經(jīng)與你沒有關(guān)系了,他們?nèi)绻c你聯(lián)系,就告知于我?!蹦强αΦ溃骸拔乙欢ɡ斡??!备@瓐D轉(zhuǎn)向致單大人:“賀魯部未經(jīng)可汗允許,擅自征伐據(jù)失里部。去年雪季之前我剛立的規(guī)矩,已經(jīng)頒知各個部落,賀魯竟然第一個違反,不懲罰不足以服眾?!敝聠未笕说溃骸叭绻钕麓_認賀魯部擅動征伐,處罰是應該的?!备@瓐D把紙箋遞向致單大人:“老師您看?!敝聠未笕耸侄疾惶В骸拔已刍耍床幻靼?。”福拉圖把信遞給喀力:“你看看?!蹦羌埳现挥辛攘葦?shù)行字,喀力看了幾遍,道:“好像不是我父親的筆跡?!备@瓐D點頭:“當然不是你父親的字,他去年呈給可汗的貢單我見過,這是據(jù)失里部落那個契丹書隸的字體,你父親一定擅自動了刀兵,把那書隸搶過去了?!笨α枺骸叭绻媸沁@樣,我父親當然要瞞著殿下,可據(jù)失里為什么不來請求殿下主持公道呢?”福拉圖道:“那還用問?一定是你父親也吃虧不小,丟了不少牛馬,據(jù)失里怕得不到更大的好處,所以就不報了?!敝聠未笕碎_口了:“為什么不是據(jù)失里打的賀魯呢?”福拉圖道:“賀魯比據(jù)失里強得多,又與大可汗是姻親,您說誰會侵犯誰?”致單大人點點頭。忠恕覺得福拉圖僅憑一封短信就判定兩個部族起了糾紛,太過于武斷,也許事情要復雜得多,且看她如何處理。 福拉圖道:“喀力,命你持我的大旗,代表我去兩部主持公道。你會如何辦呢?”她真想得出來,讓兒子去質(zhì)問老子。喀力毫不遲疑,躬身道:“賀魯歸還據(jù)失里的財產(chǎn),罰我父親向大汗納財進貢?!备@瓐D問:“進貢多少?”喀力道:“我父親失去多少財產(chǎn),就應該向大可汗進貢相同的數(shù)量?!备@瓐D道:“據(jù)失里部落呢?”喀力道:“訓戒一番,再有情不報,次年加貢三百匹馬?!备@瓐D手一揮:“去吧。”喀力向福拉圖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