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需要我做些什么呢？”歐陽潯笑著問站在自己身前的一神一狐。

    辛秘蓬松大尾甩了甩，聲音細(xì)細(xì)的：“你們方才抓到的人，護衛(wèi)、侍女……都是關(guān)在哪里的？”

    她沒有點名霍堅，但歐陽潯聽她這樣說，眉眼若有所思地彎了彎：“您在找您的護衛(wèi)嗎？”

    辛秘?fù)P起尖尖的下頜，墨一般的眼珠子探究地盯著他，不回答他。

    唐錦不知道這兩人打什么啞謎，向前踏了一步：“我無意插手你們的紛爭，但我要知道我唐氏的人安然無恙?！?/br>
    反正這些歐陽氏的狗東西出現(xiàn)在這里一定是家里有什么小輩動了歪腦筋，她壽命不久，懶得去思考這些麻煩的事，只是默默陪伴著她的那些侍女，唐錦無法視而不見。

    圓臉侍女憧憬干凈的臉蛋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嘆了口氣，越過此時手腳不靈光的辛秘，將綁著歐陽潯的繩子另一端握在自己手里。

    “帶路?！彼火埳鄰U話，只淡淡命令。

    歐陽潯拱了拱手：“遵命?！?/br>
    然后他笑著看了看辛秘：“您的護衛(wèi)似乎確實被捉了，我也確實知道那些侍女護衛(wèi)被關(guān)在哪里?！?/br>
    這笑容可以說是溫文爾雅，只是辛秘與他打過交道，知道這人看著文質(zhì)彬彬其實滿肚子壞水，一路警惕地跟在他身后。

    地面損毀嚴(yán)重，古樹倒塌，根系拔出土壤，留下猙獰的深深空洞，兩人一狐小心地走過。

    歐陽潯沒話找話：“這古樹怕是有上百年之久了，這樣毀于一旦真是令人心痛?！?/br>
    唐錦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蹙了眉沒有回應(yīng)，辛秘嗤笑一聲，尖尖的狐貍嘴開合：“笑話，即使這爆炸不是你們做的，也與你們的到來脫不了干系，你在心痛什么呢？”

    歐陽潯無辜地回頭看了看她：“大人誤會我了，若我知曉爆炸，又怎會被埋？我只是覺得以您的謹(jǐn)慎聰慧，不會獨自逃跑才對，于是才靠近唐氏家神暫居之處碰碰運氣，看看您在不在這里……這些動手的人，目標(biāo)可是唐氏家神呀?！?/br>
    唐錦早有預(yù)料，波瀾不驚，辛秘四爪顛顛地趕路，也沒什么興趣寒暄，兩方安靜了一會兒。

    躍過倒塌的門廊時，辛秘后足有些淤傷，不耐煩地喊了唐錦，讓她接了自己一把，剛翻過去就又自行落地，慢慢地走。

    即使疼痛難忍，走得一瘸一拐的，她也有著不變的驕傲與固執(zhí)。歐陽潯用眼角的余光收獲了這一幕，嘴角笑容微頓，仿佛無盡深潭里泛起隱秘的漣漪，他的眸光波動了一瞬。

    一樣的驕傲、一樣的強勢，就連頤指氣使的口吻都是一樣的……也許，那些被叫做神明的，全都是這樣的存在吧。

    他眼神黑沉，氤氳著渾濁的墨色，像化不開的濃霧，一轉(zhuǎn)眼吞沒了所有的光明。

    “您……知道我是誰嗎？”

    歐陽潯忽然悶頭悶?zāi)X地問了一句。

    他沒有指明，但辛秘知道他在問自己。于是四爪繁忙交替趕路的狐貍抽空回了一句：“歐陽氏的私生子？”

    年輕男人笑著頷首：“我一直到近幾年，才被歐陽氏尋回，從前都流落在山村荒野之間，是個不折不扣的粗人，之前要是有冒犯到您，容我道一聲抱歉了?！?/br>
    辛秘敏銳地察覺到，他沒來由地提起自己的過去，仿佛是要故意引出些什么話題。

    但她喜歡給別人添堵，于是一聲不吭，不表現(xiàn)出半點好奇。

    “……”兩人一狐又安靜地走了一會兒，歐陽潯嘆氣了：“您真是……”

    他背對著后方一人一狐，搖了搖頭，不再賣關(guān)子：“我父親是歐陽氏的家主，而我的母親是西境脂月館的歌姬江溶?！?/br>
    唔……又是什么可歌可泣的不被家族認(rèn)可的愛情嗎？有點老套，不過看對頭不幸她還挺有興趣的，辛秘老老實實地安靜聽著。

    倒是唐錦善良一些，問了一句：“他為何要丟棄你？”

    歐陽潯搖了搖頭：“他不止丟棄了我，也拋棄了我的母親。”

    煙花叁月，細(xì)柳不折。

    那時的江溶還是個淸倌兒，生得俏麗艷麗，卻是個大膽又跳脫的性子，不想委身于腦滿腸肥的恩客，深夜偷偷地翻過窗戶，從屋頂上逃跑了。

    她跑呀跑，從未走過遠(yuǎn)路的細(xì)嫩雙足踩著軟底的繡鞋，磨得鉆心的疼，但她一直都沒有停下。

    她跑出了花街，到了一座酒樓的屋頂。

    然后她遇到了一個坐在屋頂上喝酒的男人，那男人劍眉星目、猿臂蜂腰，有些好奇，又帶著點醉酒的不以為意。

    “你是誰？”那男人問她，聲音有點冷漠：“半夜逃家？”

    江溶嚇了一跳，生怕他把自己扭送回去，掉頭就跑，結(jié)果僵硬的雙腳一滑，歪歪扭扭地從屋頂滑了下去。

    呼呼風(fēng)聲吹過耳邊，少女緊張地閉上雙眼，等待著骨rou摔落的疼痛……

    結(jié)果被一雙結(jié)實的臂膀接住了。

    那個年輕的男人帶著酒氣，雙眼卻銳利如芒，客氣地托著她的腰，將她輕輕放在地上：“不管有什么難處，都不可輕生才是?！?/br>
    她是天真爛漫的性子，卻有一副勇往無前的膽子，而他是鋼筋鐵骨的身板，內(nèi)里又是柔軟公正的。

    他們的相愛猝不及防，卻又水到渠成。

    ……

    “溶娘，你且在這里等一等我。”男人將已經(jīng)懷有身孕的江溶安置在西境一所小城的客棧里，眉目冷峻卻暗藏柔情：“待我回家秉明族人，便帶你與我的孩兒回族成婚?！?/br>
    溶娘等啊等啊，等到日落月升，等到月朗星稀，等到春去秋來……她腹中的胎兒呱呱墜地，她寄宿的客棧將她掃地出門，這個倔強堅強的女人咬著牙養(yǎng)大了自己的孩子。

    她仍留在這座城里，她仍等著自己的“英雄”回來。

    可她等來了什么呢？

    ……

    曾經(jīng)，歐陽潯問過那位神明。

    歐陽氏的虎神沒有名字，只準(zhǔn)別人叫她為虎神，她有著麥色健壯的身軀，和酷烈剛硬的脾氣。

    “為什么，您不準(zhǔn)我父親娶我的母親呢？”

    虎神端著酒液，瞇起雙眼，冷漠地掃視過他：“你的母親？是什么人？”

    不待歐陽潯開口，她便冰冷一笑，嘴角利齒懾人：“死人，還是廢人？亦或二者皆是？”

    歐陽潯震愕之后，席卷而來的便是滾滾的憤怒。

    虎神看著他赤紅的雙目，輕蔑勾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妓女，以為憑著肚子里的你就能攀上我歐陽氏？我歐陽氏不看出身，但也絕不容許一個出賣美色的廢物恃寵而驕?！?/br>
    她手上輕輕用力，玉石酒杯應(yīng)聲而碎，酒液滴滴墜地：“你父親也是個廢物，我派人去殺你母親時，他眼看著那些暗衛(wèi)出門，卻一句不阻止，生怕惹我不快……呵?！?/br>
    她笑了。

    ……她竟然笑了。

    歐陽潯目眥欲裂，渾身冰冷如墜深窟。他以為母親是被盜匪殺害的，他以為……

    一時是母親的笑，一時又是母親冰冷的手，紛亂的景象在他腦中混亂將沸，歐陽潯呆愣地看著虎神輕蔑的笑容。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她笑得前仰后合，唇角都有些紋路：“即使在我手下學(xué)了幾百年，你們凡人也都是廢物?！?/br>
    ——她高貴、驕傲、冷漠。

    ——她不是人。

    “神明，原來都是這樣鄙夷凡人的。”他沒有回頭，腳步穩(wěn)健地邁過一地碎石，聲音在樹影中波蕩，平靜悠長。

    唐錦是個與人為善的神明，懶得搞事，也沒怎么和虎神打過交道，初聽這事，有些不適地皺了皺眉。

    辛秘也安靜了一會兒，路面上只余她四只小爪噠噠越過泥土的輕響。

    “怪不得，”她說：“你知道我是神之后，表現(xiàn)得就很奇怪?！?/br>
    歐陽潯淺笑著回頭看她，神色不變，眼瞳幽深。

    “你們的虎神公認(rèn)的六親不認(rèn)?！毙撩乜粗?，“但神各有志，每位神明都是不一樣的?！?/br>
    “哦？”歐陽潯笑問：“都是家族的珍寶，世家因神明而繁榮，又有什么不同呢？”

    辛秘面無表情地看回去：“我確實是我們家的珍寶，但另一句你卻說錯了?！?/br>
    “——不是因為家神，世家才繁榮?！彼侯^挺胸，不卑不亢：“是因為家族繁榮愿力強盛，才誕生了神明?！?/br>
    歐陽潯停下腳步，細(xì)細(xì)地看著她：“……愿聞其詳?！?/br>
    辛秘在這個一向微笑待人的年輕人身上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就好像方才晚風(fēng)樹影之下暗藏的硝煙氣息，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炸裂開奪命的火焰。

    她嘆了口氣，蹲坐下來。

    “你可知，辛氏家神是畏血的？”

    歐陽潯安靜地看著她，辛秘不理他，低頭舔了舔自己受傷的后爪：“但我誕生之初、這具承載著族人氣運的身軀，乃是狐貍?！?/br>
    “狐貍本不會畏血，在我懵懂時，也會捕食狩獵，習(xí)慣血腥?！?/br>
    “然而在我成長為成熟的神明之軀，懂得了自己的身份，神力最為磅礴之時，我開始畏血了，這又是為什么呢？”

    歐陽潯神色微變，嘴唇動了動。

    辛秘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道出神明的秘密：“桑洲辛氏地處中原腹地，被戰(zhàn)爭包圍，無處可躲，于是我的族人們祈愿著，可以遠(yuǎn)離戰(zhàn)火，遠(yuǎn)離血腥與死亡……”

    “于是在這樣的愿力中成長的我，自然而然地，厭棄著鮮血?！?/br>
    ——在抓破那個管事的脖頸時她便發(fā)現(xiàn)了，脫去神力，變成凡人之后，她再也不會畏懼鮮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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