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花凋
長安夏日驟雨,雨滴密密落在荷塘,載滿雨水的碧色蓮葉不堪重負,歪斜著將水珠砸入湖面,一圈圈擴散開去。禁苑中的紫薇、合歡花瓣墜在泥中,伴著雨聲凄凄,似紅顏妝殘。 綠珠踩過殘敗的落花,跑至紫宸殿,見侍衛(wèi)層層把守,急如沸鍋上的螞蟻。敏寧公主適巧出殿透氣,見綠珠被侍衛(wèi)制服,蹙眉喝令侍衛(wèi)松手。遍身盡濕的綠珠上前抓著她的臂膊,聲音發(fā)顫:“公主,太子妃恐怕要生了!” 卿蘭臉色大變,聽得綠珠焦急道來。 太子妃的臨產(chǎn)之期本是半月有余,不料想她今日倏然破水,現(xiàn)下躺在西殿內(nèi)室疼得厲害,竟是生不下來。 眼下圣上病危,所有的御醫(yī)皆聚于紫宸殿,金昭儀于內(nèi)殿侍疾,她與平王留守在此。靈兒、春兒求告無門,連素來冷靜的周良娣也一時無措。 她盯著雨中模糊的重重宮闕,毅然提裾回殿。 “太子妃要生了?”金昭儀聽罷,憂思甚深,“可公主你也看到了,這境況少不得御醫(yī)在場?!?/br> 她壓著脾氣,放低姿態(tài)低聲懇求,道是請個穩(wěn)婆也是好的。 金昭儀為難地擺首,步搖隨之顫動。 “實不是吾不愿,而是不能。羽林衛(wèi)嚴陣以待,怕是連只鳥都難展翅?!?/br> 托詞、借口。金昭儀安的什么心,卿蘭心知肚明。多耗一刻,太子妃就多險一刻。她環(huán)顧四周,猛地從發(fā)髻上抽出金簪,以簪尖抵上金昭儀側(cè)頸。 “ meimei,你魔怔了不成!”程靖榮聞聲怒斥,示意侍衛(wèi)拉人。 卿蘭將金昭儀拉到身前,簪尖又陷一分,高聲道:“吾只求一個御醫(yī)!” “御前亮刀,挾持宮嬪,出言不遜,卿蘭你是不是嫌命長?”平王一氣數(shù)落道,“阿耶性命垂危,你卻同室cao戈,簡直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又如何?哪怕是逆天而行,但凡能救太子妃,她絕無二話。 平王覺得她實是不可理喻,到底不敢讓金昭儀有所損傷,焦躁地指了個御醫(yī):“你跟去瞧瞧?!?/br> 蘭蘭掣著發(fā)簪的手一刻不敢松,直至綠珠和御醫(yī)身影在雨中化作黑點。她倒走至檐下,輕推開金昭儀,乘勢不備拔腿朝紫蘭殿奔去。 金昭儀儀容不整,咬牙切齒,不及作出反應(yīng),吳內(nèi)侍自內(nèi)殿而出,緩緩向平王鞠身道:“殿下,大家想與您單獨敘話。” 程靖榮愣了愣,對金昭儀一點頭,抬腳跟入內(nèi)殿。 紫蘭殿宮人進進出出,裝有清水的銅盆出殿時滿是血水。 “怎地流了這么多血?”雨毫無收勢,產(chǎn)婦的呻吟聲不絕,蘭蘭吊著一顆心,守在內(nèi)殿門前,仿佛是自己的血被抽空。 灰敗的天漸成墨黑,丑正初刻,更鼓敲過,一聲微弱的啼哭讓她昏濁的神思醒了兩分。 周良娣從內(nèi)殿走出,難掩疲色的臉上眼里帶了喜意。 “太子妃生了。是個小殿下!”蘭蘭僵麻的四肢慢慢復(fù)蘇。兩人相視間,銜了淺笑,均是舒了口氣。 “有勞周娘子,請?zhí)嫖蚁蛱渝鷰Ь湓挕彼形闯鲩w,不能入產(chǎn)房,關(guān)切之語只能由周雅代傳。 周雅方頜首,門被“砰”地撞開,綠珠雙目驚懼,手上沾著血跡。 “不好了!太子妃血崩了!” 程卿蘭笑容僵在唇邊,她一把推開眾人,沖到太子妃床榻前。一旁的御醫(yī)正收拾著藥箱。 “太醫(yī)你再看看……”她掣住御醫(yī)。汗滴如雨的御醫(yī)掙脫不得,嘆道:“仆醫(yī)術(shù)有限,實是回天乏術(shù)?,F(xiàn)下只能吊住娘子一刻……” 女子生產(chǎn)本就是在鬼門關(guān)打轉(zhuǎn),這點貴眷娘子與市井農(nóng)婦并無不同。 深重的絕望沉沉壓在心口,她跪坐于地,扯著御醫(yī)的袖管,不愿松開。 “蘭蘭,讓他走吧?!碧稍陂缴系奶渝曇舻腿醵鴾厝?。 風呼呼吹開一扇窗扇,冰涼的雨點濺在清越毫無血色的面龐上。 “太子妃不能受涼!你們都是死人嗎?”卿蘭理智驟失,叱罵著下人。 “別這樣……”清越輕輕捉住那只替她擦拭的手。 “吧嗒”一滴淚打在太子妃側(cè)頸,蘭蘭心慌意亂地擦著,卻怎么也擦不干。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答應(yīng)了哥哥,你不能讓我食言而肥?。 彼郎I流滿面,聲音哽咽,“小郎君的阿耶未歸,再沒了阿娘,您怎么忍心呢……” 殿下……太子妃虛弱地動了動手指。 皇后喪禮當日,她懵懂地跟母親進宮。在一片縞素中,她見到程靖寒筆直跪在蒲團上,一聲不吭。透過那雙淚眼,她窺到了眼眸深處掩藏的清傲,心弦被莫名撩動。 那年她十二歲。 從此她便陷入那雙眼眸之中,無法自拔。出嫁那天,她如墜夢中。能與心上人并肩而立,為他生兒育女,人生何期? 他斂起鋒芒,隱去孤傲,她傾盡溫柔只為他展顏。只是那樣的眼神,她再未見過。 “阿蠻,孩子便叫阿蠻罷。”如野草般肆意生長,粗野堅韌。他……會喜歡的罷。迷蒙風雨中,她好似看到郎君緩緩而歸,淺笑向她伸出雙手。 她試圖抓住他的手,冰涼的觸感從指間滲入胸腹,她徐徐闔眼,蘭蘭哭泣的容顏如浮云盡散。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平王拖著遲滯的步伐推開殿門,迎上眾人神色各異的目光。 “陛下,龍馭賓天了?!眳莾?nèi)侍蒼老疲弊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炸開死寂一片,悲泣聲此起彼伏。 金昭儀分身無術(shù),向他投來探詢的余光。平王似是被驟然的悲痛擊垮,無視四周紛亂,自顧自地走至殿外。瓦檐下雨如斷線之玉珠,連綿擲地。 太子滯留北疆,作為先帝第六子,他將以穩(wěn)定政局之名,登上皇位。阿耶彌留之際,除交代后事外,曾捏著他臂腕,迫他起誓。 皇帝駕崩,誓猶在耳。喪鐘哀音穿透雨霧,他閉上眼,背手而立,風聲夾裹著雨聲在他耳邊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