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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124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124節(jié)

    齊淮陽站直身,接過公務(wù)遞向張洛,“雖然是你我兩衙會審,但犯人看押在鎮(zhèn)撫司中,我本不該多說。不過犯人畢竟是東緝事廠的廠臣,還望張副使不要過于苛待?!?/br>
    張洛看了一眼公文上的簽章,對齊淮陽道:“不苛待是如何待?詔獄管束人犯的規(guī)矩都是一樣的?!?/br>
    齊淮陽應(yīng)了一聲“是,本官多言了?!?/br>
    張洛朝前走了一步,“今日戌時之前,我會遣人去刑部衙門調(diào)取學(xué)田案前幾次鞫問的卷宗?!?/br>
    “已經(jīng)備好了。”

    “既然如此,我這就遣人隨侍郎前去調(diào)取?!?/br>
    “嗯。”

    齊淮陽應(yīng)著回頭看了一眼鄧瑛,又道:“戶部明日要遞折,學(xué)田案可否緩一兩日再審?!?/br>
    張洛點頭,“那便等楊倫,鎮(zhèn)撫司先查他迫害首輔一事?!?/br>
    齊淮陽收回目光,應(yīng)了一聲“好?!?/br>
    隨之道:“那本官便告辭了。”

    齊淮陽走出牢室,差役提燈替他照路,鄧瑛眼前晃過一道溫暖的光,但一下子就收斂到外面去了。

    張洛側(cè)面對校尉道:“把囚衣給他?!彪S后又道:“你自己換吧?!?/br>
    鄧瑛點了點頭,應(yīng)了一聲:“好。”

    他說著接過囚衣,脫下外袍,解開中衣的綁帶。

    張洛示意其余人退出去,自己走到鄧瑛對面道:“鄧瑛,你領(lǐng)著東緝事廠和鎮(zhèn)撫司斗了這兩年,想過會住進這里嗎?”

    鄧瑛的手頓了頓,低頭道:“不瞞大人,其實我想過。”

    張洛命人搬來一張椅子,在鄧瑛面前坐下,抬手道:“先別換了。”

    鄧瑛垂下手,“大人現(xiàn)在就問我嗎?”

    張洛抬起頭道:“審你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這件事情你想答就答,不想答也沒關(guān)系,我不會動刑逼你?!?/br>
    “大人請問?!?/br>
    “清波館背后的人是不是楊婉?!?/br>
    鄧瑛沒有開口。

    張洛笑了一聲,“行,不答算了。”

    鄧瑛道:“我能問大人一個問題嗎?”

    “問吧?!?/br>
    “大人喜歡楊婉嗎?”

    張洛挑眉,“不喜歡?!?/br>
    “那大人為何到如今還不娶妻?!?/br>
    張洛切齒,“你信不信,我今晚先讓脫一層皮。”

    鄧瑛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張洛坐在椅子上與他沉默相對,地上的人影輕輕地顫抖著,席草沉默地伏在鄧瑛的腳邊,他因為站得有些久了,不自禁地挪了挪腿。

    張洛看著他道:“你現(xiàn)在是詔獄里的欽犯,除了案子之外,我不會與你談?wù)撊魏问?。?/br>
    “是,我明白?!?/br>
    “不過。”

    他頓了頓,抬頭道:“楊婉的事可以談,她帶走了杭州的書院的學(xué)生,這些人的言行,紀(jì)總憲不愿報呈,錦衣衛(wèi)會呈報,陛下一旦下旨治這些學(xué)生重罪,楊婉也會和現(xiàn)在的你一樣。我曾對她說過,如果她在我家中受我管束,我沒有什么是擔(dān)待不了的,但是如今已經(jīng)晚了,你和她都得按律受懲?!?/br>
    鄧瑛沉默不語。

    張洛喝道:“為什么不答話?”

    “你懲戒不了她?!?/br>
    “你說什么?”

    鄧瑛的聲音很平靜,“我說你懲戒不了她。”

    他說著抬起頭,“張大人,當(dāng)年在你對我說過,不是你懲戒我,是《大明律》懲戒我,我認這一句話,所以我如今才會站在大人面前,但楊婉是不會認的?!?/br>
    張洛冷笑了一聲,“她不認就可以逃脫嗎?”

    鄧瑛搖了搖頭,“如果我不認,我未必不能逃脫?!?/br>
    張洛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自己走進詔獄的嗎?”

    “是。我自己來的?!彼f著撿起身邊的囚衣。

    “這身囚衣也是我自己要穿的,身為刑余之人,在這一朝,我只能走到這一步,但是……”

    他說著想起了楊婉的面容,溫和地露了一絲笑容。

    “但是我很仰慕那個女子,她做了我做不到的事,說了我說不出口的話。我肯在詔獄受《大明律》的懲戒,但我信她,她不會像我這樣,她還有路可以走,她會好好地活著。”

    張洛的手在膝上捏握成拳,不禁想起當(dāng)年楊婉因鶴居案受審的情形。

    鞭刑之下她痛到極致,渾身扭曲,四肢百骸皆在顫抖。

    從表面上看,她和其他的女犯一樣,羸弱,怕疼,兩三鞭就足以逼出她的哭聲,逼得她不斷地求饒。

    然而即便如此,她卻一刻也不肯松懈精神,拼命地維持著理智在受刑的間隙與他周旋,甚至?xí)r不時地,找準(zhǔn)機會反客為主向他發(fā)問。

    此時回想起來,張洛甚至覺得,她當(dāng)時根本不是因為害怕才求饒,她只是在向他要開口的余地而已。

    那場原本該由張洛掌握的刑審,最后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楊婉的一場陳述。

    在張洛掌管詔獄的這幾年,那還是唯一的一次。

    她的確沒有任何一刻屈服于刑律,反而不斷地利用著刑律,利用張洛心里的準(zhǔn)則,逼他放棄對她的刑審,而后又逼他刑審自己的親生父親,逼他內(nèi)觀,逼他捫心自問,到最后,甚至逼得他開始懷疑自己堅持了近十年的觀念。

    鄧瑛說,他很仰慕那個女子。

    “仰慕”這兩個字,張洛此時也覺得有一些意思。

    “副使?!?/br>
    “說?!?/br>
    “陛下召您進宮?!?/br>
    張洛站起身,當(dāng)著鄧瑛問道:“清波館圍了嗎?”

    校尉答道:“已經(jīng)圍了,但東廠的人守了前后兩門,不準(zhǔn)我們的人進去,不過,我們已經(jīng)探到實證,杭州書院的學(xué)生和那個叫楊婉的女子都在里面。”

    “知道了,守好,等我出宮親自來處置?!?/br>
    他說完看了一眼鄧瑛,“換衣服吧。”

    而后一面走一面道:“給他藥?!?/br>
    校尉道:“要把人鎖起來嗎?”

    “鎖。把飯食給他,等他吃了就讓他休息?!?/br>
    “大人……”

    校尉的聲音有些猶豫。

    “有什么就說?!?/br>
    “是,大人為何要這樣對待這個犯人?!?/br>
    張洛頓了一步,半晌方道:“等我見了陛下,回來再說?!?/br>
    ——

    月照皇城。

    養(yǎng)心殿前所有的石盞燈都點得透亮,會極門上接了司禮監(jiān)的牌子,替御藥房留著門。御藥房當(dāng)值的御醫(yī)們皆周正了自己的官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著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朝養(yǎng)心殿走。

    “胡公公。”

    “嗯?”

    “陛下的喉疾已經(jīng)好了幾年,怎么這兩日發(fā)作得這么厲害?!?/br>
    胡襄道:“能怎么著,還不是cao心國事,累的?!?/br>
    “彭大人怎么說啊。”

    胡襄嘆了口氣,“他這不是找你們一道過去參詳嗎?”

    “哎喲?!?/br>
    幾個御醫(yī)多哆哆嗦嗦地揣了手,湊頭竊語道:“這就是說……從前的方子不行了?”

    胡襄回頭喝道:“私論什么?”

    眾醫(yī)忙道:“不敢?!?/br>
    噤若寒蟬地走到了月臺下立候。

    皇帝靠在榻上,皇后端著粥米坐在榻邊侍疾,皇帝推開粥碗,對皇后道:“行了,朕沒胃口。”

    皇后勸道:“自從總憲來了,您就什么都沒吃,妾著實擔(dān)心。”

    貞寧帝沒應(yīng)皇后的話,對內(nèi)侍道:“焚得什么香?”

    “回主子,還是檀香?!?/br>
    “滅了滅了?!?/br>
    貞寧帝的聲音有些不耐,“朕喉嚨難受?!?/br>
    皇后道:“御醫(yī)已經(jīng)在議方子了,您且歇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神吧,那鄧瑛不過是個奴婢,您就把他交給張副使去審,何必傷這個神呢。”

    貞寧帝煩道:“你懂什么,退下。”

    正說著,胡襄進來道:“陛下,張副使,白尚書還有楊侍郎到了?!?/br>
    皇后忍不住又說了一句,“陛下今日就算了吧,君在病榻上見臣子,他們也惶恐啊?!?/br>
    貞寧帝咳了幾聲,提聲道:“朕讓你退下你就退下!”一個不留意,拂出去的手竟的打落了皇后鬢邊的一只金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