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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75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75節(jié)

    楊婉忙道:“娘娘,您不能一直守著我,您要去見一見陛下?!?/br>
    寧妃放下粥碗,“怎么見呢……”

    她說著垂下眼,望著粥碗邊沿結(jié)出的米皮,“見了又能說什么呢?!?/br>
    “什么都不說,就是和陛下好好地處一兩日?!?/br>
    “為了以后嗎?”

    “……”

    楊婉失語。

    寧妃看了一眼旁邊的易瑯,示意合玉帶他出去吃些東西,而后方輕聲對楊婉說道:“如果你是jiejie,你做得到嗎?”

    楊婉的心被這句話猛地一刺,忙握住寧妃的手道:“對不起jiejie,我太自以為是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我……”

    寧妃反捏住她的手,“別動別動,仔細又傷著?!?/br>
    “我不疼?!?/br>
    “哎……”

    寧妃輕輕地嘆了一聲,“你為jiejie好,jiejie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都有不忍去的地方。”

    她說著,摸了摸楊婉的臉頰,“你能不能答應jiejie一件事情。”

    “您說。”

    寧妃挪了挪腿,坐得離楊婉更近一些,床帳的陰影將好落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攏了進去。

    “我們楊家雖然有哥哥在閣,但陛下忌諱外戚,易瑯與哥哥這么多年,見得很少。哥哥這個人,你我明白,一生剛直,身心皆在朝廷和百姓的身上,即便易瑯是他親人,他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皇子來規(guī)訓。文華殿雖有先生,講官,侍讀,對易瑯也一直盡心盡責,但他們畢竟是外臣,不知幼子冷暖病痛,也見不得他的眼淚。這個孩子,擔心他的先生們失望,也擔心他的父親不相信他。雖然他不會說什么,但其實他過得比尋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苦多少……”

    “jiejie你想說什么?”

    楊婉打斷她,“易瑯是您的兒子,他的苦只有您能心疼?!?/br>
    寧妃搖了搖頭,“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jiejie我不可以。”

    她搖晃間拉扯到了傷口,疼得大喘了一口氣,然而她卻顧不上別的,一把拽住寧妃的袖子。

    “我承受不起,他是大明朝的皇子,我只是一個……不對……jiejie,我什么都不是?!?/br>
    寧妃摟住楊婉,“別怕婉兒,jiejie沒有胡思亂想,jiejie只是怕陛下多疑記恨,jiejie會連累到易瑯,還有你?!?/br>
    楊婉搖頭道:“他要記恨就讓他記恨,但jiejie你要活著!”

    “婉兒你慎言。”

    楊婉沒有回應她,提聲繼續(xù)說道:“他也就是個男人,男人記恨一個女人,就讓他記恨好了,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是他,心神不寧的也是他,jiejie你跟我們一起安安心心地活著,管他死活做什么!”

    “婉兒!”

    這一番話出口,楊婉有些喘不上氣,胸口悶疼,令她有些暈眩。

    她明白這些話在這個時代聽起來有多么荒唐,多么放肆,可是她就是對著寧妃說出口了,即便她明白,時隔幾百年的觀念,根本無法真正地扎入寧妃的心里。而且,那個人也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天子的“記恨”可以造一座牢籠,一副枷鎖,把眼前這個柔弱的女子,一輩子關在里面。

    “jiejie……”

    “嗯?!?/br>
    楊婉摟住寧妃的腰,“我答應你,不管怎么樣,我都會照顧好殿下,但你也答應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想那么多。我們總有一日,可以從這里走出去。”

    第68章 天翠如翡(五) 生死我自負,遙祝她珍……

    鄭月嘉從馬車上下來,東華門已經(jīng)在他的眼前了。

    大明皇城的規(guī)矩是從外四門開始,除了皇帝和妃嬪以外,所有的宮內(nèi)人都要步行。

    內(nèi)東廠的廠衛(wèi)上前架起鄭月嘉的胳膊,只是這么一下,他渾身上下所有的血便全部涌向了翻了皮的傷口。

    “慢一點?!?/br>
    他忍不住懇求。

    鄧瑛回過頭朝覃聞德看了一眼,覃聞德臉上立即堆起了歉意。

    “慢一點,沒事?!?/br>
    “是督主?!?/br>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安靜的宮道上。

    應季而開的花藏在重重疊疊的宮墻后面,隨風卷起萬重蕊浪,聲如遠雷。

    鄭月嘉問鄧瑛道:“不是要帶我去內(nèi)東廠嗎?為什么還要往會極門走?!?/br>
    “先去御藥房?!?/br>
    鄭月嘉沒有立即應聲,踉蹌地跟在鄧瑛身后,半晌才嘆了一口氣。

    “有這個必要嗎?”

    他抬起頭,“我又不受后人瞻仰祭奠,要一幅完整的皮囊無用,就這樣走,我也覺得沒什么?!?/br>
    鄧瑛抬頭朝會極門上看去,再走幾步,過了會極門便是文華殿了。

    這一日,是張琮領銜的日講,雖不比經(jīng)筵的春講大,但因為是內(nèi)閣點的新題,因此翰林院幾個編修,以及國子監(jiān)祭酒都在列。

    “鄧瑛?!?/br>
    “在。”

    “里面講的是什么。”

    這個地方算是除了司禮監(jiān)和養(yǎng)心殿以外,鄭月嘉最熟悉的一處。

    他常年伺候貞寧帝筆墨,也隨他出席一年兩輪的經(jīng)筵,雖然后來,貞寧帝倦怠講學,但自從易瑯出閣讀書之后,每一年的春秋兩講,都是他在案前伺書。換做從前,哪怕只聽到零星的幾個字,他也能分辨出講官講的是什么。

    如今刑傷太痛,他耳邊陣陣嗡鳴,竟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鄧瑛聽他那么問,便停下腳步,閉眼聽了片刻,“《貞觀政要》。”

    “哦……”

    鄭月嘉笑了一聲,“春講的最后幾日,我不在,司禮監(jiān)派的誰在文華殿伺書???”

    鄧瑛應道:“胡襄?!?/br>
    “他啊……”

    鄭月嘉笑咳了一聲,看著自己的腳步道:“可別把大殿下腳底下的地兒踩臟咯?!?/br>
    “鄭秉筆慎言?!?/br>
    “沒事?!?/br>
    鄭月嘉笑著搖了搖頭,“隔那么遠,他聽不見的,我今日很高興,看著殿下仍在文華殿受講,就知道……那些人也沒有得逞?!?/br>
    他說完,垂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沒有抬頭。

    文華殿的月臺上,寧妃獨自一人站在白玉欄桿后面。

    不遠處,鄭月嘉被架著,穿過會極門,正朝南面的御藥房走去。

    或者不能說是走吧,重傷難行,他幾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換過的,但此時卻完全被血水喂飽了。

    寧妃無法想象詔獄的幾日,鄭月嘉到底為了她熬過什么樣的刑訊,她想問,想認真地記住這份溫柔的恩情,可是他聽不見。

    他們一生當中說過的話并不多,幾乎全在少年的時候。

    她是大家閨秀,而他為人處世又過于得體,即便坐在一起,言語也從未逾越過人欲的界限。入宮之后,倒是常常能見到,但除了行禮請安之外,再也沒說過別的話。

    歲月更迭,人們各自紡織內(nèi)心的錦繡。

    她卻不能告訴鄭月嘉,她后來仍然讀書習字,也不落女紅和羹湯,性情溫和,里內(nèi)豐盈,修煉得比少年時還要好。

    十年相顧,十年沉默。

    此時此刻,她也只能望著那個不愿意再抬頭的人,繼續(xù)往漫無邊際的沉默里墜去……

    鄧瑛在文華殿下看到了玉欄后的人影,回頭對鄭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講和秋講,都是你在文華殿為陛下和殿下伺書,你不想再看一眼這里嗎?”

    鄭月嘉搖頭道:“我不是你,我沒有營建過皇城,對這些殿宇沒什么眷顧,不看也不會有遺憾?!?/br>
    他說完,又嘆了一聲,“鄧瑛,我內(nèi)心真正的遺憾比天還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難以彌補。就這樣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廠衛(wèi)的手中一震。

    “陛下說了怎么處置我嗎?”

    鄧瑛搖頭,“還沒有明旨?!?/br>
    “只要不是杖斃就好?!?/br>
    他邊說邊笑,“自古閹宦,難得善終,像我這樣的,已是不錯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話,我叔父和家里那侄女替我收尸的時候還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宮里替我收尸,簡簡單單地埋了,大家都好。”

    說著,就已經(jīng)快走過文華殿了。

    鄧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點?!?/br>
    覃聞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鄭秉筆遭得罪越多啊?!?/br>
    鄭月嘉沖鄧瑛招了招手,“你過來?!?/br>
    鄧瑛走到他身邊,攙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話你說?!?/br>
    鄭月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低聲道:“我知道……誰在那兒?!?/br>
    “……”

    鄧瑛僵背,一時無言。

    “生死我自負,遙祝她珍重?!?/br>
    ——

    貞寧十三年六月底,鶴居一案的處置,全部從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收攏到了內(nèi)廷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