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小屁孩，要死了呀?！?/br>
    李魚抱起一筐炭，“你小聲些，我來給你送好東西的?！?/br>
    楊婉低頭看著炭筐子，見是品質(zhì)不差的柴炭，“你又去為難陳樺了嗎？宮里還沒給宮人們放炭呢?！?/br>
    李魚撇嘴。

    “你想什么呢。別地兒是都沒有，司禮監(jiān)能沒有嗎？幾個秉筆都得了，這一筐是鄧瑛的……不是，呸，瞧我這嘴，這一筐是咱們鄧廠臣的，我親自去惜薪司領的，但他沒留，叫都給你送過來?！?/br>
    楊婉攏了攏衣裳，“我又不怕冷，給我做什么，他傷還沒好全呢?！?/br>
    李魚嘆了口氣，“這到是，升了秉筆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掙扎著上去，我看他的傷是難養(yǎng)?！?/br>
    楊婉沒接這話，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不要進來坐會兒，我給你倒杯熱茶。”

    李魚剛要點頭，忽然又想起什么，仍然站在窗下道：“我可不敢，你們尚儀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兒，你們的屋子那可是仙宮，我這賤身子，踩了你這兒的地兒，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壽的?！?/br>
    楊婉無奈道：“你在胡說什么，這也是你jiejie的屋子?！?/br>
    李魚撇了撇嘴道：“那也沒錯啊，我雖是糞球，但我jiejie是仙女。”

    楊婉聽完這話，忽然想起了鄧瑛曾經(jīng)說過的話，不由沉默。

    李魚看她忽然不出聲了，便試探著問道：“你怎么了。”

    “沒怎么?！?/br>
    楊婉低頭掩飾，“鄧瑛還住在那兒嗎？我之前聽司禮監(jiān)的人說，要搬挪來著?！?/br>
    李魚點了點頭，“是啊，原本說是要搬到養(yǎng)心殿北門那邊的值房，但他說那一整處地方，日后是要拆除放吉祥缸子的，所以就還住在承運司邊上呢。但你也別急啊，要說哪個秉筆祖宗沒有外宅，即便他還攢不下銀錢，外頭那些老爺們，爭著要給送呢，清苦不了多久。對了，你這幾日，怎么不去看他呀。”

    楊婉轉(zhuǎn)了轉(zhuǎn)自己有些發(fā)酸的手腕。

    臨近年關，內(nèi)廷各處的祭祀典禮很多，外面的命婦們時不時地要進宮給寧妃和皇后等人拜禮，楊婉和宋云輕已經(jīng)有很多日不得閑了。

    “年關了，尚儀局事忙?！?/br>
    “哦?！?/br>
    李魚猶豫了一陣，“要說……他也是挺奇怪的，內(nèi)學堂挑了兩個十二三歲的閹童叫跟著他伺候，他也沒讓那些孩子做活兒，這會兒身子好些了，前日晴天，他還自個漿起被面兒來了?！?/br>
    楊婉笑道：“你這么說是想讓我去幫他呀?！?/br>
    李魚忙道：“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給你留墻根下了，記得早些搬進去，沾了雪末子不好點燃?！?/br>
    說完，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里兒去了?！?/br>
    楊婉合上窗子，去把那筐炭拖進屋子里，轉(zhuǎn)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骨頭，她趕緊把手縮回來，想起李魚說鄧瑛自己漿洗被面兒的事，不由抿了抿唇。

    她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雪像細沙一樣鋪天蓋地。

    這么冷的天，不說杖傷了，他腳腕上的那個舊傷多半也不舒服。

    楊婉想著，進去穿了一件夾絨的褙子，揣著自己的手爐子，掩門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御藥房。

    彭御醫(yī)告訴楊婉，自從她把鄧瑛叫來看過腳傷以后，他倒是每月都會乖乖地來御藥房取治腳傷的藥。楊婉問道：“那下月的取了么？”

    彭御醫(yī)詢小太監(jiān)道：“留給鄧瑛的藥還在嗎？”

    小太監(jiān)忙應聲，“還在，鄧廠臣還沒來取呢?！?/br>
    楊婉道：“那給我吧?！?/br>
    彭御醫(yī)笑著點了點頭，“里面多配了一樣白芷，你順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藥，多熬小半個時辰?！?/br>
    楊婉接過應道：“是。真的多謝御醫(yī)。”

    彭御醫(yī)道：“我也要多謝姑娘，跟這個病人結(jié)緣，我心里不踏實，他不是個聽話的病人，但是姑娘說的話，他像是都會聽。”

    楊婉屈膝行了一禮，“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時候顧不上，我以后一定多說說他，不讓他給您添麻煩?！?/br>
    她說完這句話，室內(nèi)的內(nèi)侍和醫(yī)官都笑了。

    藥香熏面，格外溫暖。

    楊婉發(fā)覺，當鄧瑛得以短暫修養(yǎng)的時候，她自己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了，甚至想過過日子，陪著他看看書，弄點吃的，順便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來，認為活著還有一口氣，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圖書館去，吃的東西也無所謂，餓不死就行，穿什么也不想，凍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鏡子照照，這抱著藥一路走過去，她的頭發(fā)吹亂了沒，簪子吹偏了沒。

    ——

    等她抱著草藥走到護城河邊的時候，雪漸漸地停了。

    午時的陽氣稍稍聚攏，太陽竟然在刻掙扎出了半個腦袋。

    鄧瑛的房門是開著的，楊婉走到門口，見他半跪在地上，整理書箱里的書。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方便養(yǎng)傷，他穿得并不是很厚。寬袖袍被一根棉繩綁著，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不知道楊婉來了，隨口輕輕地念著書里的文字，一面將它們分門別類。

    楊婉眼見書堆偏了，忍不住道：

    “欸？小心點，桌上的書要掉下來了?！?/br>
    鄧瑛聞聲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書竟全部被他掃到了地上。

    楊婉見此無奈地笑了一聲，忙放下手里的藥，走過去幫他撿。

    “對不起我忘了敲門了?！?/br>
    鄧瑛擋住她的手道：“你起來坐，我來撿。”

    楊婉沒聽他的話，反而道：“不要和我爭，我是尚儀局調(diào)教出來的，別的我都不如你，干這種事兒我比你在行?！?/br>
    她說完，迅速分類散亂的書。

    “你這兒怎么多了這么多書啊?！?/br>
    鄧瑛蹲在一旁幫她道：“你是覺得我沒有必要收著它們，是不是。”

    “不是。”

    楊婉一面分撿，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里，應該也有很多書。”

    她說完，抱起規(guī)整好的一摞走到書架邊，仔細地列上去。

    “你十四歲進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時候讀書，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厲害吧?！?/br>
    “嗯。”

    鄧瑛仍然蹲在地上，抬頭望著楊婉的背影，“小的時候時覺得讀了書就可以經(jīng)國治世。”

    楊婉仰頭確認自己羅好的書脊，隨口道：“不論什么時候，這句話都對?！?/br>
    她說完轉(zhuǎn)過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開放在桌上的藥包，“我去幫你把下月的藥取回來了，彭御醫(yī)說，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個時辰。

    鄧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這樣，我身上的傷已經(jīng)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楊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順便幫你取的，我過來找你，是要做別的事?！?/br>
    “什么？”

    楊婉退了一步在桌邊坐下，一面環(huán)顧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魚說你一個人在收拾屋子，讓我過來幫你。”

    鄧瑛一愣，“不要聽他說。”

    楊婉仰頭笑道：“他回來你可別問他，他現(xiàn)在怕你?！?/br>
    她說著掩唇笑了一聲，鄧瑛卻有些無措。

    “那……你呢。”

    楊婉搖了搖頭，“我說笑的，你這樣生活著，不就是不想我們怕你?！?/br>
    鄧瑛沉默了一會兒，撩袍坐到楊婉身旁欲言又止。

    楊婉輕聲問道：“你說嘛，你不說我又猜不到?！?/br>
    鄧瑛抬起頭，“我在受傷的時候，縱容自己冒犯過你，所以……無論我以后變成什么樣子，你都可以對我做任何事?！?/br>
    楊婉心頭一軟，“我知道，你坐這個位置，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我們，但是你也得讓自己日子過得好些呀。你現(xiàn)在是司禮監(jiān)秉筆，也是廠臣，我們尚儀局的大人見了你，也是要行禮的，就別說我了。你如今對我說這些話，就不怕折我的壽呀?！?/br>
    鄧瑛搖了搖頭，“我對楊大人發(fā)過的那個誓，我一直都記在心里，有的時候，我也害怕我真的會應誓。所以楊婉，在你面前，我贖一些是一些。我說過，我別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憐憫?！?/br>
    楊婉沉默了一陣，看著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鄧瑛?！?/br>
    “嗯?！?/br>
    “你把自己當成一個有罪的人來活，是不是心里會好受一些?！?/br>
    她切中了要害，又不敢過深地延申，再往下說，她怕自己會刺傷鄧瑛。

    鄧瑛錯愕過后，卻慢慢地點了點頭，垂下眼道：“對你是?！?/br>
    他說完避開了楊婉的目光，“如果不這樣，我不敢見你，也不能面對楊大人。”

    “好?！?/br>
    楊婉含笑望著他“那你以后，聽我的話好不好?！?/br>
    第43章 瀾里浮萍（五） 昔日匣中玉。

    鄧瑛抬頭看向楊婉。

    張展春死后，再也不會有人對他說，“聽話?！?/br>
    若為臣，他還可以倚身在他所敬重的人身邊。

    可現(xiàn)在，他無論倚靠任何一處，都會變成一個奴顏婢膝的人，鄧瑛不想辜負張展春對他的希冀，所以才情愿無處容身，也不肯退到蔭蔽之下。

    但是楊婉不一樣，她不屬于這個王朝的任何一片蔭蔽。

    鄧瑛覺得，把自己交給她的時候，他不是奴婢，是一個雖然身犯“死罪”，卻依舊不知悔改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