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酒(二)
Mon. 和所有高等學府一樣,卡威克士官學院每學期近末都有一個忙碌的考試周。這個周一艾莉克西亞已經完成了近乎所有的課程考核,她的文化課與理論技術方面的成績無可挑剔,一年來一直占據著學部首席,體能考核方面稍弱一些,好歹也能以優(yōu)良的檔次通過,只剩下最后一門格斗術,更要命的是由科爾特擔任主考官。士官學院的主考官在考核方式與標準裁定上擁有相當程度的自主權,格斗術這門基礎課程由于科爾特?伊斯林蒂教官的緣故通過率直接苛刻上了一個臺階,懶懶散散的Omega專注起來像矯捷輕敏的黑豹,能在他手底撐過一個及格分的時間就算謝天謝地。格斗術要求主修兩個學期,艾莉克西亞上學期卡線過,雖然實戰(zhàn)成績不佳,但以自己主修目標偏文官系為由懇請科爾特稍微提高了平時分占比,她誠懇的請求與透過眼睫往上綿軟而楚楚可憐的注視對他向來無往不勝。 只是她與科爾特的關系質變后,這些小伎倆就不管用了。 實戰(zhàn)訓練場在室外,第叁季度午后的光色清朗干爽,日光模擬器自中軸偏落,像隔了層青檸檬玻璃糖紙去看世界,稍稍展平的細褶折碎無數道彩繪光菱。不像其他考官那樣正襟危坐目光挑剔著學生的一舉一動,科爾特在高聳塔樓切割投落的陰影里,搭著手臂頭顱輕斜靠著椅背入睡,像只蜷縮休憩的慵懶大貓。念到艾莉克西亞的名字時,他才稍微掀開那雙無神的灰眼睛,雙手垂進兜里站起。半睡醒的年長豹貓從枯葉殘枝鋪就的寢床里支起身,抖落毛皮上的露水與草葉,踩著光影界線緩步過來,皮囊下流淌著張弛而富生命力的肌rou。 整場實戰(zhàn)考核時長九十分鐘,結束前可反復挑戰(zhàn)。到了最后日光模擬器調制的光色已經由淺黃轉入濃橙,在天際線大筆涂抹的云圖上敷落層次變幻的瑰麗絳紫,小Alpha全身酸楚虛軟得厲害,每寸肌rou都像石臼里被搗爛的葡萄,體力流出毛孔化作微微攜酒精信息素的汗水。她竭力將逐漸向粗喘過渡的呼吸壓制平穩(wěn),手指顫巍巍撫開前額與唇角濕粘的金發(fā),流溢光色與發(fā)顫眼睫描亂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對面男人的身形,只看到一道長長的影子拉拽延伸至足尖。她又一次撐起全身,踩著影子過去,還沒來得及動作,腳底河道一般的長影便輕輕轉開,雙腿隨之趔趄。膝窩被帶倒,失重感像一只巨大手掌將她往地上拍,淺綠地面擴大再擴大,即將磕上鼻尖,卻在一米處定格,晃惑的視線在跌宕中逐漸清晰。 科爾特拎住了她的后衣領。這是她今天第二十叁次被放倒,場地的材質是微軟的塑膠,摔上去也不會太疼,但對方仍然會在她每一次跌倒前穩(wěn)穩(wěn)接住她。 拎著衣領的手緩緩放下,艾莉克西亞像從長條縮為一團的貓一樣癱軟在地,熱氣從臉頰往兩眼角蒸,在清凌凌的淺藍虹膜上凝結一層水霧。公共場合她不好施展,只能拿那雙優(yōu)柔泫然的眼睛瞅著他。他彎下身,淡淡垂望著手中的計時器,“……叁、二、一,時間到了?!?/br> 艾莉克西亞在他毫不停頓起身要走時抓住他的衣角,抽了抽鼻子,雙眼中蜷縮著淋過暴雨嬌柔濕漉的青鳥,“教官!伊斯林蒂教官——” 科爾特和緩卻也堅決地包裹住她的手放回原處,屈起修長食指在她腦門上輕輕敲了個爆栗,缺乏活力的深灰雙眼在垂望中顯出爐底冷灰般的不近人情,“艾莉克西亞,這是考核標準,做不到就回家?!?/br> 傍晚時分科爾特在灶臺前拾掇晚餐,從前獨自一人隨便應付一下就好,現在多了一個人要照顧,從份額熱量到各類養(yǎng)分攝入比例都得嚴格估測。他握著血橙用刀尖抵上,輕巧轉過一圈,脫去厚韌橙皮露出內里摩根石礦洞一般簇滿亮橙微紅顆粒的果rou,倒進榨汁機里。再掀開鍋蓋撈出熟透的水煮蛋剝開切成粉狀,均勻鋪進墊了培根rou片、番茄片與生菜葉的叁明治,最后澄亮芥黃醬如同被拍碎的太陽在頂層稍作潤色。接下來調好蔬菜雞胸rou沙拉,轉身準備拉開蒸鍋端出鮮奶燉蛋時,后方軟綿綿貼來一具身體,貓兒似的在他背上掛了長長一條。他一頓,稍微摩挲著環(huán)抱住他腰身的胳膊,聲線輕啞:“艾莉?” 科爾特在寢舍時會穿些寬松T恤,弓背時隱約浮現修長脊骨與削薄但結實的背肌輪廓。艾莉克西亞喜歡踩著小凳子從后面抱他,剛好夠著后頸,腺體所在的部位外在看不出端倪,只是質感稍微柔韌些。堅硬粗糙外殼唯一暴露在外的薄弱之處,像宏大死寂沙漠中的一眼泉源涌送著軟甜芬芳,讓Alpha著迷于在此處反復細啃,有種銜著一枚瑪瑙櫻桃既想吮吸汁液又不舍一口咬開的矛盾珍惜。他時不時會側低下頭,手掌托住她的后腦擷獲嘴唇,唇間糾纏抵滑的舌正如洞xue里交媾的蛇,而更多時候,輕吻只是平和而安撫地落在她的額角,不比樹梢篩落的一枚光斑更有份量。 不同于平常,此時艾莉克西亞正恨恨地拿他的后頸與肩胛骨磨牙,尖利虎牙亮出來直往腺體里扎??茽柼乇灰У谩八弧绷寺?,抬手用指節(jié)在她腦門上不輕不重敲了下,“你這不是挺精神的?” 少女縮了縮頸,捂住額頭委屈控訴:“您這次的考核標準比正常要求嚴格太多了,我上學期是以同等水平通過的?!?/br> “哦,你提醒我了,艾莉,”科爾特懶懶散散地伸手攬住她的腰往上帶了帶,將人放在一旁的桌面上,掀開鍋蓋將熱氣騰騰滑嫩微焦的燉蛋轉盛進碗里,而后拎起榨汁機倒?jié)M一整杯,“明天我去改改你上學期的成績,下學期你從初級入門課開始重修?!?/br> 艾莉克西亞險些彈起來,隨即又抿起唇,轉了轉眼珠,索性就著桌臺趴俯下來,上半身像毛皮順滑肢體纖巧的貓科動物一樣放松展平,雙手支起下巴,“我知道您在開玩笑嘛……”她瞅著正在拾掇晚餐擺盤的男人,拖長話語像一縷從綢緞邊緣緩緩抽剝的絲線,同時又心安理得地張開了嘴。 科爾特隨手給她喂了枚圣女果,指腹在她額心不輕不重揉了揉,“是不是開玩笑取決于你接下來是不是還在無理取鬧?!?/br> 艾莉克西亞沒咬到他的指尖,只有圣女果在唇齒間炸開一個艷紅濃烈的事故現場。她動作麻溜地跳下桌子,舌頭攪著酸甜汁水,含含糊糊在他背后喊:“為什么?您上一次明明讓我通過了!” 為什么?科爾特彎身將碗碟擺在茶幾上,在她看不到的陰影里稍微牽了牽嘴唇,壓著剪報的玻璃桌板反射一抹微光如白鷺飛掠湖面,抬起手時,指掌蹭過漣漪中的淺淺苦笑。他曾經之所以同意她的請求,并非出于對她未來規(guī)劃的合理考慮,而是出于滿溢湖水般不自覺漫出來的縱容,只是當時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晚餐過后艾莉克西亞把鍋碗瓢盆收拾進了水池,一個人做飯另一個人洗碗,分工明確??茽柼貕|著手臂躺在沙發(fā)上休憩,老舊沙發(fā)并不寬闊,彈性衰退的軟榻上罩一層略微磨損的布料,他長手長腳迭起來塞進去像是強行往狹窄紙箱里蜷的大型貓科動物。有時候他們在這里zuoai,小Alpha像鹿一樣趴在男人懷里,在放松軟潤的窄腔里淺淺抽插,仰頭隔著絲絨狀吐息去交換酒精腌漬水果般甜膩潮濕的吻。又或者他將她輕輕壓在底下,在Alpha斷續(xù)顛簸的呼吸中,給予她一卷金線團引導她在rou與欲的米諾斯迷宮中穿梭開拓。更多時候科爾特趁著難得不用熬夜工作的閑暇安靜補覺,艾莉克西亞半跪在邊上,側枕著他的腹部,沾過水涼如露珠的手指鉆進他衣底,伴隨呼吸起伏張弛戳弄肌理,指尖比作跳房子的小孩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科爾特由著她鬧騰,覺得癢了便翻過身把人提上來圈住,像團起的雌豹把幼崽護進柔軟腹底。 這時候艾莉克西亞會蹭著他胡茬淺淺的下頷,有一搭沒一搭聊些瑣碎的話題。 “伊斯林蒂教官,您覺得什么樣的寵物比較好養(yǎng)?” “狗,貓吧?……都差不多。” “那我們養(yǎng)只什么?我比較喜歡貓?!?/br> “嗯……貓安靜些?!?/br> “以前生日的時候有人送過我一只專門培育的阿瑟拉貓,后來我母親把它捐給動物園了?!鄙倥饋?,在他胸膛上支著下巴,“我覺得它和您有點像嘛?!?/br> 科爾特輕輕揉著她的金卷毛,笑了下,“養(yǎng)只金漸層怎么樣?……不過,等你學會照顧自己再說。” “可以請人專門照看啊。” “親力親為,艾莉。” 以及一些指向明顯模糊勾勒未來的話題。 “您更喜歡女孩還是男孩?” “問這個做什么?” “我們以后可能會有孩子嘛?!?/br> “你才多大點就想孩子的事?” “我成年了!”少女在他手臂上翻了翻身體,揉散的金發(fā)像陽光曬過的蒲公英輕蹭他的頸窩,“我覺得您很喜歡小孩子,如果您不想懷孕生育,按照現在的技術發(fā)展,不久后試管體外育嬰應該也不是難事。或者也可以領養(yǎng)呀。” 他揉著額,妥協莞爾,“女孩吧,我更喜歡女孩?!贿^艾莉,等你成熟些再談這個,可以嗎?” “我很成熟”的嘀咕在他懷里,像入水的火星咕噥咕噥沉底消逝下去。 這日的閑談還沒開始,艾莉克西亞在科爾特胸口到沙發(fā)靠背的空隙里蹭來蹭去企圖調整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像礁石裂壑里擱淺的金魚。最后側枕在他手臂上,胳膊向上環(huán)過后頸,腦袋抵住下巴,綿軟吐息滑進領口深處浮冰般起伏隱現的肌理輪廓。干爽微糙的洗衣粉味破了殼,泄出一段馥郁的櫻桃果香,垂成軟紅誘餌在她鼻端晃惑,讓她忍不住巡著在發(fā)源地附近的頸側輕啜一口。最近科爾特身上的煙草味淡了許多,有賴于她把他房間里全部的煙發(fā)掘出來處理掉,以及看見他抽一次煙就奪過煙頭扔一次?,F在他的懷抱就像陽光濾過的櫻桃木叢,她化身金色蛺蝶在其中翩躚飛梭。 搭在她后背的手掌稍微收攏,男人半睜開眼,沙啞慵倦的聲音如流沙緩緩淌落漏底:“艾莉,關于今天的考核?!?/br> “……嗯嗯?”金色的腦袋一下子聳起。 “你的敏捷度還不錯,動作與動作之間的銜接不會太拖泥帶水,值得保持……不過,”他有一搭沒一搭點著她的脊背,緩慢說,“招式有些單一,進攻時習慣于從右手開始。不善于防守,很少給自己留退路,躲避時腹胯之間會暴露出較大的破綻,如果面對熟悉你的、或是善于觀察的對手,處境會很危險?!?/br> 金色腦袋又縮回去,默默演示勾勒自己的慣常動作,發(fā)現與他描述的分毫不差時訥訥應聲,又聽到頭頂的聲音慢慢摻了地熱溫泉般柔軟輕啞的無奈,“……還有體能,艾莉,你這學期的耐力訓練到底翹了多少次?如果每日訓練量能達到規(guī)定的四分之叁,體能都應該比現在優(yōu)秀許多?!?/br> “哦……”艾莉克西亞像被一個個戳破心虛處的泡沫紙,拖長音調癟下去,隨即又在他的停頓間歇捕捉到松口痕跡,轉了轉眼珠,心思活絡地蹭過去輕聲問,“那我的成績……?” 科爾特拍了拍她的腦袋,“下學期繼續(xù)努力?!?/br> 小Alpha恨恨合緊了磨著鎖骨的牙齒。 Tues. 在卡威克士官學院每個班級都配有一塊匿名簿,平常掛在訓練場后墻,供所有學生匿名抒寫煩惱困惑,每周由教官統一回復。期末考核結束到長休日之間還有將近一周時間,科爾特陪著艾莉克西亞在開放射擊場自由練習,少女裝槍填彈的間歇,他弓背靠在鎳灰金屬高墻裁出的叁角陰影里,握著匿名簿,將解答寫在每一頁的空白處。 期末掛了好幾門怎么辦嗚嗚嗚——下學期繼續(xù)重修,調整安排好課時,有把握的課程申請免聽;目前各門課成績都較為均衡,對自己的發(fā)展方向產生了迷?!搅说谌W期再觀察各門成績的變化幅度,在努力方向的權衡上綜合考慮自身的興趣、契合度、導師資源與發(fā)展前景;這學期理論指揮課有些跟不上——沙盤演練會有幫助,或者閑暇時找我來補習;我們教官好兇好可怕哇——……你是不是忘了匿名薄由各班教官批復;放映廳在周五下午五六節(jié)放的片子內含違規(guī)成分——已經拜托負責人修改。以及周五下午五六節(jié)曠掉的文化課自覺補上,我認識你的筆跡;情感問題——……等等,情感問題? 匿名簿最后一頁,接近印刷體的拘謹字跡占據四分之叁,用一種如履薄冰般小心謹慎又難以克制的筆調,傾訴自己身為Omega喜歡上同為Omega的某老師的初開情竇與夾在性別年齡雙重禁斷中的心酸糾結,真摯動人,催人淚下??茽柼厣晕Ⅴ久?,手底的鋼筆頓駐許久,而后筆身在食指中指間緩慢旋開一圈,略帶游移地敲在匿名薄上。長期抽煙的習慣性手勢,不自覺帶出指端……為什么找他咨詢情感問題? 艾莉克西亞踮腳湊過來,“怎么了呀?” “沒什么?!彼嬲姑夹?,淡淡回答,“你先練習?!?/br> 金卷毛的腦袋一下子歪進他的臂彎,像落日倒墜入懷,眨眼間將匿名簿上的內容看了個大概。額心被輕彈了一下,艾莉克西亞才縮回去,平舉起裝配好的小口徑步槍,對準人形靶,卻遲遲不扣扳射擊,開口時欲言又止的意味將語音拖長:“伊斯林蒂教官……” “怎么了?有事就說。” 少女側轉過臉,日光穿透深色瞳孔,藍莓泡在浮冰磕碰的淺藍瑪格麗特里,勾兌出一些微妙的笑意。她摸索上扳機,說:“我猜……您大概被某人暗戀了?!?/br> 科爾特靜默半晌才抬了抬眉,吐出一個略帶疑惑的單音節(jié):“……嗯?” “Omega,老師,長輩,您的班級,這指向性也太明顯了?!彼暂p笑盈盈又理所當然的語氣順出一句話,手下流暢輕快將槍托緊壓肩骨,完全睜開的藍眼睛俯就望入標準鏡。瞳孔、準星、靶心如日食的日月地一般筆直地叁點一線。槍口帶出一閃而逝的火蛇,模擬彈頭被擠泵出去,轉眼間連接槍端與虛擬心臟,后坐力帶得金發(fā)蓬動。她放下槍,揉按著肩膀,目光有意無意乜掃過訓練場四周,抿了抿唇角換了種意興闌珊的語氣,“特意挑匿名簿來寫,還用印刷字體讓人看不出筆跡。估計是想借這個來試探您的反應?唉……真是膽小鬼會用的手段,我就做不來暗戀這種窩囊事嘛?!?/br> “你很了解這些?” “喜歡我的人一直很多啊?!?/br> “……”科爾特的視線淡淡平駐,不用側首也能捕捉到余光邊緣一道躲閃的身影。手掌一攏合上匿名簿,他走過去,滑入掌心的簿子輕敲了敲艾莉克西亞的頭頂,突兀調轉話題,“……艾莉,曲起左膝穩(wěn)住身體重心,瞄準時離標準鏡遠些,小心后坐力傷到眼睛?!?/br> 少女訝然眨眼,指尖點了點他手中的匿名簿,“我說這個,您不打算處理一下?” 他稍微按了按青灰眼xue,慵倦垂眸,“嗯……無論哪種情況,開導學生的情感生活都不是我的工作?!?/br> “您真冷淡,”少女翹了下嘴唇,不久前的銳利輕嘲早已收回柔和外殼,語氣體貼自然,“我覺得您還是親自回應一下比較好,您有可能奪走的是某人的初戀,再讓一顆少O心在冷處理中破碎也太殘忍了?!?/br> 他用夾在指間的鋼筆緩慢敲著匿名簿,缺乏活力的雙眼勾帶出點無奈的弧度,“……我現在算是你的戀人,艾莉?!?/br> “我知道,”艾莉克西亞偏頭靠近他,肩與胸口橫平交搭出一個旁人視線無法觸及的私密空間,卷翹的金發(fā)在其中有如躡足踏來的貓咪示好地輕蹭,抬起的眼睛彎成兩泓月牙湖泊,“我知道您喜歡我呀?!?/br> 他忍不住垂下眸嗤笑一聲。不知是被蜜餞絲綢與寵愛包裹填滿的生長環(huán)境賦予,還是天性使然,年輕Alpha對于旁人的情感態(tài)度擁有一種剔透到近乎殘忍的洞察力,他從未表露過類似獨白,她卻早已循著話語拐角態(tài)度破綻中的無數蛛絲馬跡抽剝出真相,并將其視為理所當然。生下來即是為了愛與被愛的孩子,喜愛是路邊隨手可摘的蘋果,狄俄倪索斯酒杯中永不干涸的瓊漿,以及信徒理所當然供上神龕的祭品?;嫉没际Ъ刀什话惨活惖脑~可能永遠與她無關。 “好?!彼麌@氣。 在匿名簿上寫明下午見面的時間地點后,科爾特到達便發(fā)現艾莉克西亞猜的分毫不差,來人的確是個Omega學生,在雙頰透紅與目光躲閃中斷續(xù)忸怩地傾訴了對他的好感,交扭的雙腿宛如被風吹纏在一起的蘆葦。他以成熟年長者應有的態(tài)度禮貌而果斷地回絕,并附以簡短的安慰開解。而后他在對方淚意闌珊的目光中側垂下頸,展示婚戒一般平淡而自然地露出后頸腺體上的咬痕,對方眼中的失落悲傷迅速崩塌過渡到幻滅,悲痛欲絕地拋下一句“你居然喜歡Alpha”就嗚嗚嗚嗚地跑掉了,他想再做安慰都沒機會。 不知道私下這學生有沒有想開,不過之后,“科爾特?伊斯林蒂教官居然是個性取向正常的Omega并且已經被標記”這條小道消息,倒是在學校內被實錘了。 Wed. 自那之后,艾莉克西亞對科爾特教官有了進一步了解。他的煙癮不止來源于戰(zhàn)場后遺,還有某些更久遠的病因。環(huán)塔紀元初期人類便與瑪塔蟲族斷斷續(xù)續(xù)發(fā)生摩擦,直到五十年前沖突戰(zhàn)爭正式引爆,來回拉鋸的戰(zhàn)事在交接疆域架起巨大鐮鋸,反反復復將邊境線犁拉得血rou模糊,無數戰(zhàn)爭遺孤是傷口涌血凝結的暗痂,大片大片覆蓋于荒蕪戰(zhàn)場??茽柼厥瞧渲兄?,他在VI號塔西南衛(wèi)星城的某個福利院度過童年,十四歲考入軍校的同年,衛(wèi)星城因星港事變防線崩潰被敵族掃蕩過境,全城千萬人口無一幸存。他是經戰(zhàn)火肆虐、又以灰燼血壤為養(yǎng)分長成的嶙峋枯樹,精神王國在硝煙亡魂中不曾獲得片刻安寧。 現在他偶爾會去福利機構做些志愿工作,不過由于面相氣質緣故,他實在不怎么招孩子親近。 艾莉克西亞覺得很奇妙。這個年長的男人冷硬粗糙又暮氣沉沉,太多人把他當成珊瑚礁底部一塊灰敗冰冷的無機巖,而沒有發(fā)現他僅僅是擁有巖石擬態(tài)的蚌。偶爾蚌殼掀開一線縫隙,內里藏著的柔軟rou質若隱若現,她是借洋流撬動趁虛闖入的沙礫,被軟和而妥協地包裹進最深處。 這天下午他們一同去福利院探望。 科爾特缺乏親和力,金發(fā)藍眼畫報人偶一樣的甜美Alpha卻走到哪兒都頗受喜愛,她將準備好的禮物分給孩子們,親切自然地抱起某個孩子轉圈,用純金微翹的發(fā)梢輕蹭孩童烤圓面包般淺黃微鼓的面頰,交談中偶爾迸濺的笑聲有如撲簌撲簌飛出胸口的大群燕尾金蝶。一群見了科爾特縮得跟鵪鶉似的小孩對少女輕易敞開心扉,簇擁著她逛遍房間分享秘密。有女孩捧出自己手縫的布娃娃興奮地展示,有男孩揭開自己的涂鴉本小聲又拘謹地解說,最后還一塊去看了養(yǎng)在后院的幼貓??茽柼叵褚坏莱聊龅拈L影,不近不遠跟在后面,抱臂靠著窗框,埋在門廊陰影中的神情鮮有地放松柔和。逛回原點的前廳時,人群的注意力才分了些給他,以一個小男孩羞澀又執(zhí)拗的問句為開端——“我、我想問那個,艾莉jiejie是什么性別?” 艾莉克西亞笑瞇瞇回答:“Alpha啊?!?/br> 小男孩低頭對了下手指,又堅定地抬頭喃聲:“那,那我以后要分化成Omega,我想跟jiejie結婚?!?/br> 艾莉克西亞聳肩做了個惋惜的動作:“我很高興……不過我已經有Omega了?!?/br> 小男孩黑葡萄的眼珠瑟縮一下:“啊,是……是誰呀?” 少女側仰過身,手指松愜但目標明確地直指向科爾特。孩子們齊刷刷大驚失色得宛如氯水漂白過的神情讓他略微失笑,卻沒說什么。 福利院的活動室內擺著一臺老式腳踏風琴,孩子們擁躉著艾莉克西亞在風琴前落座,掀開微微皸裂的淺褐木質蓋板,舞劇開幕般露出底下黑白錯格的舞臺,作為舞者的十指安靜落定。開始只是照著發(fā)黃曲譜簡單敲幾首童謠,隨著熟悉樂曲逐漸淌過阻塞凝滯的彎道,匯入一派佳境。金發(fā)Alpha在風琴鍵盤上流暢彈奏,指尖流淌勾動的音符或連貫、或頓停、或高昂、或和緩,宛如細密柔滑又千變萬化的緙絲針腳,織出一面輕盈、舒緩又時而迸濺火花的音圖。她的上半身浮在漣漪樂波中輕晃,偶爾隨著腳底踏下而俯頓,午后陽光綴滿發(fā)梢,又彈落一地碎金皓珠,纖細潔白的十指起伏輕挪,手腕彎落的軌跡柔和動人,黑白舞臺上舞者身著純白芭蕾裙,去踮腳共奏《天鵝湖》第四曲的四人并舞。孩子們被演奏吸引,有人牽起自己的衣角稚拙起舞,有人偷偷按上琴鍵的邊緣。艾莉克西亞并不阻止,反而握攏那只稚嫩小手,攜它并入弦音的編織。 輕緩休止符如霧氣沉淀,秋日斜陽在余波中漫步,艾莉克西亞才想起什么似的轉過頭,朝靠在門邊陰影中的男人招招手。年輕Alpha沖他微笑,科爾喀斯金羊毛般的短卷發(fā)修飾一張誠摯面孔,雙肩與發(fā)梢在脈脈斜陽中披掛金砂輝緞,四周回繞舞曲余韻,身側簇擁孩童喧鬧。淡金火焰卷走灰燼柔和燎過五臟六腑,電弧牽動指骨微顫,垂在兜中的手掌幾乎下意識抬起,卻最終在抽出前落下,他輕輕搖頭,示意自己在旁邊就好。 艾莉克西亞抵著下巴思索片刻,招手示意孩子們圍簇過來,在擁擠攢動的腦袋中低聲耳語了什么??茽柼胤潘擅忌?,眼見孩子們鼓起勇氣朝他這里靠近,到他面前時突然一下子被捅了窩似的騰開,或拉衣角或牽胳膊或推后背將他往風琴那里帶。他表情稀少地輕嘆了聲由他們去了,像只被幼崽們從午睡中鬧騰起來的懶散成貓。 小Alpha稍有得意按著他的肩讓他在風琴前落座,手掌蓋在男人比自己大了許多的手背上,牽引木偶般教他識譜彈奏,如愿以償過了把反過來指導自己教官的癮。格棱長窗篩落矩形光塊,正如一道狹窄卻暖融融灑滿光輝的門,琴鍵微微反射光澤,連他眼窩深處的兩筆淡青都被襯得不那么頹倦。而后,短短半下午的福利院之行對科爾特而言最大的收獲可能就是學會了彈小星星和圣誕歌——如果這也算收獲的話。 大抵是稍一接觸才發(fā)現這個年長的男人并不冷漠可怕,孩子們自然而然地接納了他。彈了會兒琴又陸續(xù)跑出去玩別的,雖說隔了近二十多年,這些孩子的娛樂游戲與科爾特幼年在孤兒院玩過的基本大同小異。跳房子,以孩子標準劃出的方格于成年人而言實在難以施展;彈玻璃珠,簡簡單單的兒童游戲被他們兩人對峙廝殺出了沙盤演習的緊張感;過家家,孩子們搬出白雪公主的劇本,一個小男孩演純潔公主艾莉克西亞演英俊王子最后科爾特演美貌兇狠的繼母。以及老鷹捉小雞,第一輪科爾特當老鷹艾莉克西亞保護孩子們,艾莉克西亞比他矮一個頭還多,更不用說其他鵪鶉似的小孩子,他一拎一個準,十幾只小雞兩分鐘內全體陣亡。第二輪調換角色,艾莉克西亞被防得嚴密,最后干脆往他懷里一鉆環(huán)住他的腰,耍賴地翹起唇:“有什么好捉的,雞mama本來就是我的嘛?!?/br> 日近黃昏他們離開,謝絕了院長留下來用晚餐的邀請,行至半路天色漸沉,橙黃絳紫眨眼枯萎跌進爐灰,就這樣淅淅瀝瀝滾下雨珠。科爾特脫下外套披在艾莉克西亞頭頂,護著她快步行入最近的空鐵車站。等車期間他靠著站臺,少女坐在公共長椅上迷迷瞪瞪倚住他的腰身,金發(fā)掛了些晶亮霧珠,困倦的聲音宛如雛鳥咕噥:“您還真是喜歡小孩啊……” 他輕嗯了聲沒說什么。受到連綿陰雨的感召,蟄伏在肢體舊傷中的鈍痛逐漸火燒火燎。與其說喜歡孩子倒不如說在償付過往,孤兒院中如出一轍的空氣讓他想到童年視野盡頭的高大榕樹、晾衣桿上隨風鼓動成彩旗的各色被單與伙伴們繚繞如鴿群的歡笑,還有故鄉(xiāng)覆滅后立下的終結戰(zhàn)爭的誓言。到如今他不曾完成任何諾言,也不曾救下任何人——戰(zhàn)友,同僚,至交,親人,卻還活著,剩一具破敗腐朽的殘軀如錯季枯葉日復一日又格格不入地掛在梢頭。他總不自覺想抽煙,將硝煙與血跡的碎片盡數裹入蒼白乏味的紙卷,用槍口炮臺迸濺的亮橙火花擦燃,看著橙花逆著黑暗往上輕啄,煙霧自泛白灰燼中騰出水母游動的形狀,如同蒸發(fā)的亡靈與濾過肺部的腥澀尼古丁一起對他進行二次審判,在一個個舊傷作痛的陰雨天。 手指本能滑入口袋,沒捉到任何東西。他才初醒似的緩慢眨眼,從潮濕泛濫的舊夢中脫身。 啊對,所有煙都被艾莉克西亞扔掉了。 靠在他腰側困倦點著下巴的艾莉克西亞忽然來了些精神,仰起臉神神秘秘沖他招手,示意他低下來,“伊斯林蒂教官!” 他妥協地彎身靠近。周圍是淅瀝雨聲、嘈雜人流與空鐵呼嘯,耳畔是少女溫熱吐息暈化的一小塊密地與隨之蹭來的綿軟刮癢的私語,還以為她要說什么,結果就一句:“您給我生個孩子吧?女孩男孩都行。” 以及他鬼使神差的一句輕啞的“……嗯”。 “誒,您答應了?”少女愕然睜眼,看她的表情,似乎她自己也清楚那句請求時機地點氛圍都錯得離譜簡直逼近性sao擾,收獲了意料之外的答復,她很快又瞇彎了眼,揚起的聲音比彈濺在水洼中的雨點更輕盈跳躍,“那我就記住了,雖然契約精神值得提倡,但我不介意您反悔……” “契約精神的履行前提是存在正式平等締約?!笨茽柼責o奈揉了揉她的卷毛,開口聲音比想象中柔和許多,“你現在想這些太早了。” 或許他早該從舊日的枯墳與亡靈的審判席中走出,如果他有那個資格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