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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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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菜寮,淡水河畔,越過遼闊的沙洲和淺流,大概就是西門町對岸一帶,紅塵十丈,煙霧繚繞。章敬康按照幼文信里的指示,坐十四路公共汽車在終點站下來,穿越幾畦稻田,繞過一叢矮樹,果然看見了他們約會的地點——臨淡水河的一小片平陽之地。

    他由衷感嘆李幼文用心良苦、計劃周密,竟在大臺北這繁華都市中找到這么一處幽僻而闃靜的地方。這一小片平地距離公路不遠(yuǎn),但由于那一排矮樹的嚴(yán)密遮掩,就在公路上也絕對不會看到或是想到這兒還有河濱一角,綠茵茵的草地,原來是三尺來高的河堤,堤邊小立,可以俯視淡江的滾滾流水。

    章敬康抬手看看腕表,四點五十分,距離李幼文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他掏出手帕,平整地鋪在草地上,兩手抱膝,悠閑地坐著。西方天際夕陽漸沉,姹紫嫣紅,彩霞絢爛奪目,大地灑著一片金光,中興橋像一道長虹,臺北大橋近在眼前,水波粼粼,在和沙洲灣角捉著迷藏——大臺北的高樓大廈,縮小得像是模型。

    輕風(fēng)夾著禾香吹來,使他精神一爽,昨晚接到幼文的信,興奮過度整夜失眠,以及今天下午擠車奔波,所有的疲累都幾乎一掃而空。

    “能在這兒起一幢小房子住多好,”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地說,“面對著滿眼繁華的臺北,獨享清風(fēng)明月,真可以忘記人間一切的憂愁煩惱。”

    但是必須有一個先決條件——最好能和幼文相偎相依地在一起,隱居在這個風(fēng)光明媚的世外桃源。然而可能嗎?他失聲地笑了,笑自己的幼稚與天真。

    “我看你快得神經(jīng)病啦!”

    李幼文鶯聲嚦嚦,發(fā)自矮樹叢里,把他從沉思中驚醒。他一回頭,看見她手牽裙角,露出兩截雪白豐腴的小腿,搖搖擺擺地從那條羊腸小徑走下來。他心頭一喜,連忙趕過去攙住她的胳臂,扶她走到草地。

    “路真難走?!彼龤獯跤?,汗光點點,細(xì)腰一扭,坐在他原已鋪好了的那塊手帕上,仰起臉兒問,“剛才你干嗎一個人坐在這兒笑。”

    “沒什么?!彼砼砸蛔?,兩條長腿舒適地伸開。他望著她笑笑說,“我正在想,你選的這個地方真好。我非常喜歡這里的風(fēng)景,要是能夠在這兒結(jié)個草廬長久住下去多好!”

    “你不是要出國嗎,怎么又想到這兒來做隱士呢?”

    “啊,對了,幼文,”他的臉色漸漸地轉(zhuǎn)為端莊,“我這幾天不斷地找你,就是為了要告訴你這件事。我草擬的那個向北婆羅洲拓展貿(mào)易的計劃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課長告訴我,他決定派我擔(dān)任他的隨員,下個月我們可能成行?!?/br>
    “恭喜!”她艱澀地一笑,“這是你前程萬里的第一步,我希望你好好把握這個機會,發(fā)展你的抱負(fù)?!?/br>
    章敬康發(fā)出一聲苦笑,他眼睛俯視著地面說:“可是,你知道我還有一個先決問題必須解決——”

    她當(dāng)然懂得他的意思,又要舊話重提了,于是她趕緊打斷他的話,她問:“你知道我為什么約你在這里見面?”

    他茫然地望著她。

    “你不能再來找我了?!彼纳駪B(tài)顯示出事態(tài)相當(dāng)嚴(yán)重,她皺眉蹙額、語調(diào)急促地說,“你應(yīng)該曉得,秦飛那個幫發(fā)展得很快,到處都有他的爪牙,比方說舞廳里面有他的小兄弟。他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自從那次你在電梯口碰到秦飛,他便已派人盯我的梢,天馬茶房那一回不是很好的教訓(xùn)嗎?那一天要不是我隨機應(yīng)變,一眼看到他馬上改口,說什么‘我以后不要再見你’的話,然后跟他再三解釋,我答應(yīng)和你見面是為了做一次最后的談判,向你聲明我們從此斷絕一切往來。他才將信將疑地放過了你,否則的話,恐怕我跟你早就吃了大虧!”

    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神情嚴(yán)重焦灼而緊張,她以為章敬康聽了她的話也會憂形于色??墒撬敛辉诤?,他雖然一直都在仔細(xì)認(rèn)真地聽她講,然而聽后全無反應(yīng),面容照舊平靜自然,不動聲色。

    李幼文怕他不相信,心里更著急了。她滿臉焦慮地再補充說:“我好容易把他騙過去,你偏又接二連三地到舞廳來找我,這一下他不再猶豫了,他已經(jīng)采取行動,頭一步他用盡方法阻止我們見面。你一到舞廳,他的爪牙馬上就會到我坐的臺上,假說請我轉(zhuǎn)臺,實際上是挾持我溜進(jìn)休息室,直到你離開了,才放我出來坐臺子。你打電話進(jìn)來,他們早已關(guān)照柜臺上,一聽到你的電話就回絕,說我不在?!?/br>
    章敬康臉上反而有著沾沾自喜的神情。他點頭微笑說:“我早就料到,一定是秦飛在里頭搞鬼,要不然,怎么會一連六七天都找不到你?!?/br>
    “昨天,”她低下頭,長長地吁一口氣,臉色憂郁沉重地說,“秦飛正式向我發(fā)出了警告?!?/br>
    章敬康聳聳肩,輕松地一笑,悠閑地問:“他說了些什么?”

    “他說,”李幼文臉上顯出恐怖的神情,“如果他再發(fā)現(xiàn)我們在一起,他發(fā)誓非跟你動刀子不可?!?/br>
    章敬康聽了不但不覺得害怕,反而爆出一陣爽朗豪邁的大笑。

    “敬康!”她高聲地叫他,聲調(diào)里有責(zé)備的意味。

    “假使有機會,你盡管可以轉(zhuǎn)告他,”章敬康挺了挺胸脯正色地說,“我章某人跟他早就交過手了,他什么時候有興趣跟我較量較量,一對一,我隨時奉陪!”

    “敬康!”她喊他一聲,十分感慨地往下說,“你為什么總是不肯相信我的話?像我這么一個墮落了又墮落的女孩子,有哪一點值得你愛?有哪一點值得你冒險?有哪一點值得你犧牲?”她越說情緒越亢奮,越說越激憤,“再說,退一萬步講,即使你覺得我可愛,覺得需要我,你又怎么犯得上跟秦飛那種太保流氓去逞狠斗勇,用命來拼。他是什么東西?社會的敗類。你是什么人物?堂堂正正的好男兒,學(xué)識淵博的大學(xué)生!古人不是說嗎?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你懂得嗎?敬康?!彼拥眯沟桌锏乜窈埃骸安慌洌〔慌?!不配!我不配被你愛,秦飛更不配跟你拼!”

    嚷過,她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哇的一聲,突然身子一歪,哭倒在章敬康的懷里。

    他緊摟住她,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肩背,一縷深情裊裊地從心底升起。他湊近她的耳邊,吹拂著陣陣的春風(fēng),柔聲地安慰她:

    “幼文,幼文!別哭,別哭!”

    她繼續(xù)傷心委屈地哭著。

    “這許多天以來,我一直都在認(rèn)真嚴(yán)肅地考慮每一件事,同時也在認(rèn)真嚴(yán)肅地處理每一件事。你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會輕舉妄動,我也有我的計劃和步驟?!?/br>
    李幼文終于停止哀哭,右頰緊貼著他的前胸,聚精會神地仔細(xì)傾聽。

    “我當(dāng)然不會去跟秦飛逞勇斗狠,拿命去拼?!彼⑽⒁恍?,“正如你所說的,我應(yīng)該懂得秦飛不配和我拼,像他這樣的太保、流氓,法律會制裁他的?!?/br>
    李幼文抬起滿布淚痕的臉,驚愕地望著他問:“敬康,你——”

    “我的計劃,分為兩部分,而且都已經(jīng)進(jìn)行得差不多了?!彼錆M自信地說,“一兩個月以內(nèi)我就要到北婆羅洲去。當(dāng)然,以我這么一個小職員,我沒有理由帶眷出國,所以,我決定我還是自己一個人先行出發(fā)?!?/br>
    她輕輕地一聲長吁,像吐出了不盡的惶恐與憂慮,頗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可是我必須先給你做一番妥善的安排?!彼痪湓挿鬯榱怂齽偱d起的希望。他沒有看到她迅即變?yōu)榫趩实拿嫔?,滔滔不絕地往下說:“我懂得這一層道理,秦飛不除,你永遠(yuǎn)不能自由自在。所以這幾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在搜集他們這一幫人的犯法證據(jù),我準(zhǔn)備在最短時間之內(nèi),向治安機關(guān)提出檢舉。”

    李幼文一聽這話,嚇得魂飛天外,她周身沁出冷汗,絕望似的尖聲大叫:“敬康!”

    “你別緊張?!彼纳袂轱@示出他很有把握,放低聲音輕輕問她,“記得趙警官嗎?”

    她驚駭欲絕地望著他,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已經(jīng)透過秦有守他們的關(guān)系,又去找到了他?!闭戮纯禐槭估钣孜姆判?,詳詳細(xì)細(xì)地告訴她一切經(jīng)過,“趙警官說,他對這一幫人早就注意了,可是,因為秦飛他們很狡獪,他雖然登記有案,但他平常并不怎么公開鬧事,即使闖過一些小禍,他也能想盡方法掩飾過去,所以警方始終找不到借口逮捕他。我自告奮勇地志愿擔(dān)任搜集罪證的工作,經(jīng)過幾天的奔波努力,明察暗訪,我相信我已握有足夠的罪證,不過——”他停住,眼睛在搜索幼文臉上的表情,他依然沉著有力地說,“我需要一個證人。幼文?!彼麩崆榈囟⒅骸拔蚁M銥槟阕约?,為了我,也為了社會,能夠堅強起來,勇敢起來。就在今天,我陪你到刑警隊去。就在今天,我會要求趙警官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秦飛那一幫人一網(wǎng)打盡,徹底解決一切問題,同時也替社會除了大害。然后,我想辦法接你到國外去。”

    “不不不!”李幼文雙手掩面,放聲哭著。她在哭泣中掙出一連串的尖叫,“不行!不行!你不能這么做!你太天真!你想得太單純!這是絕對辦不到的!”

    “幼文!”他喊她,心里感到痛心和惋惜。他慷慨激昂地說:“我真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懦弱?你明知道秦飛他們給你帶來了無窮的罪惡和巨大的痛苦,你!你!你為他們所受的罪還不夠嗎?你為他們所受的屈辱和迫害還不深嗎?你怎么不能拿出勇氣來,讓法律和正義幫助你,粉碎所有的罪惡,消滅這許多魔鬼!”

    “不不不!”李幼文還在凄厲地悲呼,“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幼文!”章敬康的聲調(diào)和緩了些,他柔聲地激勵她,“你知道一句名言嗎?自助者天助!一個人如果想在沉淪中獲救,她必須鼓起自救自拔的勇氣?,F(xiàn)在,正是你獲救的大好時機,假使你竟輕輕地放過,那不是你的無能,而正是你的無知!”

    “無能,無知!”她的情緒平靜了一點。她漸漸止住哭泣,抬起那張滿布淚痕的臉,抽抽噎噎地向他說:“不管你怎么罵我,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所想的,是絕對辦不到的事情!”

    章敬康一臉堅毅果決的神情,他像是在宣誓,一字一頓地說:“我一定要辦到!”

    事情居然發(fā)展到了這么嚴(yán)重的地步,這是李幼文萬萬沒有想到的。為了他也為了自己,她覺得必須跟他說明利害,同時也讓他了解自己內(nèi)心的苦衷。

    “敬康,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不跟你說實話了?!彼统鍪纸伳ㄈツ樕系臏I,力持鎮(zhèn)靜地向他說,“秦飛那個幫里是個什么情形,我想我也不必向你細(xì)講。不過,我必須告訴你的是,我確實早有決心離開他們,但是我不能夠,舉一個最明顯的例子,譬如說,一年半前我到高雄去做事,實際上我就是準(zhǔn)備脫離他們的,然而,最后我還是回到臺北來了?!?/br>
    “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他粗魯?shù)卮驍嗨脑?,右手使勁一揮說,“上次你是單槍匹馬,你是孤軍奮斗,而這一次你有我、警方、法律作為你的后盾,你要跟他們正面戰(zhàn)斗,你要一舉消滅他們!”

    “結(jié)果仍舊是一樣的?!彼鄾龅匦π?,“無效的掙扎,白白的犧牲!”

    他用力地?fù)u著頭,加強語氣告訴她說:“我保證不會!從這一分鐘開始,我便在全心全力地保護(hù)你!”

    “你不能每一分鐘都在我的身邊。”她說。

    “趙警官說過,只要你肯跟他們合作,粉碎這個罪惡組織,警方會長期保障你的安全!”

    “那是不可能的?!彼涯樎裨谑中?,痛苦萬分地說,“你們不懂幫里的組織,西門町到處都有他們的爪牙,警察局不可能在短期間里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只要有一個漏網(wǎng)之魚,他就會對我施以殘酷的報復(fù)!”

    “政府、社會、警察的力量不比他們更大?你居然相信幾個無知無識的小流氓,竟能跟強大的治安機關(guān)對抗?”

    她長嘆一聲,語意深長地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我真不懂,”章敬康急躁地說,“你為什么把他們的力量估計得那么高,你為什么會那樣害怕他們?”

    “那很簡單?!彼ь^苦笑,長發(fā)向肩后傾瀉,“因為我在他們的幫里,同時,我早已吃過不知多少次的苦頭!”

    “幼文!”他失望極了,惋惜地一聲長嘆。

    “還有,”她心里很難過,怯懦地瞟他一眼說,“我那個癱瘓在床上不能走動的母親?!?/br>
    章敬康驚愕萬分地問她:“你是說,如果你檢舉了他們,他們會向你母親報復(fù)?”

    “他們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我不相信,這批家伙會這么沒有人性,”他憤慨地說,“會去向一個沒有行動能力的病老太太下毒手!”

    “他們早就威脅過我好多次了?!崩钣孜挠謧牡爻榇?,“他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弱點,我不忍心讓辛苦一生的母親為我犧牲、受罪,因此他們要挾我,說是一旦我有了異心,他們立刻殺死我的母親!”

    “簡直是禽獸!畜生!”章敬康咬牙切齒地罵,停一歇,他又委婉地說,“不過這也沒有關(guān)系,我會請求趙警官連帶保護(hù)你母親?!?/br>
    “不行,不行,”李幼文堅決地說,“不但我不敢冒這個險,而且我也不許你這么做。敬康,你要明白,你這樣子做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當(dāng)兒戲,如果給秦飛他們聽到一點風(fēng)聲,他們一定會暗害你!”

    “我們的工作進(jìn)行得很秘密,我和趙警官約好了,在沒有采取具體行動之前,除了你、我、他,我們決不會給第四個人曉得。”

    “放棄吧?!彼龘涞剿砩戏催^來央求他說,“敬康,聽我的話,放棄這種沒有成功希望的冒險吧!”

    “不!”他堅定不移地說,“我不相信我們會失敗!”

    她還在用盡一切努力,拼命地要求他不再進(jìn)行這樁危險的事情。他沉默著,暗暗地在想,李幼文既然這樣害怕膽怯,他只好用第二步計劃,勸不成,干脆使出激將法!

    他沉吟了一會兒,咬咬嘴唇,認(rèn)真地說:“幼文,你不愿意合作,我當(dāng)然也不便勉強,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事先通知你一聲?!彼室獯舐暤卣f:“趙警官和我約定,萬一你不肯出面作證,那么,警方只好采取強制手段,他們會請你到刑警隊去問問關(guān)于秦飛幫里的一切。”他話鋒一轉(zhuǎn),溫和地說:“當(dāng)然,他們會很有禮貌地對待你,同時,對于你母親的安全,我也會請求他們做妥善的照顧?!?/br>
    李幼文恐懼地睜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滿面驚恐,足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章敬康心里雖然十分憐惜,但他決定忍短痛地解除長痛,他仍然默默地,等待她即將發(fā)出的反應(yīng)。

    果然,她悲憤莫名地說了:“敬康,你真要這樣送掉我們母女的兩條命!”

    “我以我的人格和生命擔(dān)保,絕對不使你們受到危害!”他竭力鼓舞她的勇氣,“同時,我相信趙警官和你見面的時候,他也會向你做同樣的保證!”

    “不!”她又雙手掩面地哭了,她使勁地?fù)u著頭說,“不能!不能!你絕對不能讓我到警察局去!”

    “我很抱歉?!闭戮纯涤财鹦哪c,故意冷冷地說,“不用猛劑,難愈沉疴,幼文,我希望你能夠懂得我的一片苦心。”

    “不要!不要!……”她像個撒嬌的大孩子,號哭不止地叫嚷著,“敬康,求求你,不要!”

    他咬著牙,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他柔聲地鼓勵她說:“幼文,你一向是很堅強的,鎮(zhèn)定一點,喚起你的勇氣,讓我們挺起胸膛面對現(xiàn)實,幼文!”他彎下腰去攙住她的手臂,朗聲地說:“走!讓我們立刻出發(fā)!”

    李幼文竭力地掙扎。章敬康伸出雙手,傴僂著腰想去攙扶她起來。兩個人糾纏了好一會兒,他始終沒法把她拉起來。正無可奈何之際,突然,那一列矮樹的右邊,響起了一陣驚心動魄的尖聲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章敬康猛吃一驚,轉(zhuǎn)臉望去。他一眼看到了得意揚揚、正在仰天大笑的秦飛!

    時近薄暮,一輪夕陽沒入西方層層云靄,映出了半天血紅,觸目驚心,心摧膽裂。秦飛直立在河堤高處,兩腿分立,大半個身子嵌入炫目的晚霞,黑黝黝的好像一座古銅浮雕。中興大橋橫在他的胯下,他的身軀像是陡地增高百倍。

    李幼文嚶然一聲,駭怖驚絕地緊緊閉上了眼睛。她魂飛魄散,只剩下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軀殼,踞坐在原地?fù)u搖晃晃。紅光,灑滿她灰白如死人的臉,灑滿她那件套頭的白色毛衣,灑滿她的淺灰百褶裙。

    章敬康在內(nèi)心里激蕩出聲聲厲喝,理智在告誡他自己:別慌,別亂!鎮(zhèn)定,鎮(zhèn)定,再鎮(zhèn)定!他只要流露出一絲怯意,秦飛便會像毀滅之神一般地猛然撲到他身上來。

    他先讓自己全身松散、癱軟,然后逐漸地積聚力量,慢慢地直腰站起,擺出最有利的姿態(tài),等待襲擊。他和秦飛都知道,一場生死決斗已經(jīng)迫在眉睫。

    秦飛獰望著他和她,驕狂地再度發(fā)出勝利者的磔笑。他伸張兩臂,仰面朝天,噴出聲聲哈哈,笑聲驚動了樹叢中藏匿的小鳥,它們受驚地振翅飛逃。

    章敬康屹然直立,兩眼緊瞪著秦飛的每一個動作。受訓(xùn)時期,隊長百戰(zhàn)余生的經(jīng)驗之談重復(fù)地在他耳邊繚繞:“勝利屬于最后發(fā)笑的人!”

    他非常沉著,非常鎮(zhèn)靜。他沉著鎮(zhèn)靜地移步后退,他亟需占有一個有利的地勢。

    “你們所談的話我全都聽見了。”秦飛驕狂地伸手指指點點,“你!你!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這些全都無關(guān)緊要,章敬康不理不睬,他先觀察情勢,好像秦飛也是單槍匹馬,他并沒有帶幫手來。

    那么,問題就簡單得多了,只要闖過這一關(guān),打垮秦飛,他便可以把李幼文帶走,按部就班地實行他和趙警官的計劃,找到人證,將秦飛這一幫人一網(wǎng)打盡。

    他的斗志更加高昂了。

    “姓章的,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jìn)來,你想出賣我們哥兒們。哈哈!今天你算是栽定了,你給我好好地記住,”他瘋狂地大喊,“明年今天,正是你的周年祭!”

    章敬康僵硬的面肌抽動了兩下,算是笑了笑,他想起上一次打敗秦飛的經(jīng)過。

    秦飛自以為很有把握,居高臨下,一個餓虎撲羊,他想利用自己的沖力加強擊出的第一拳的力量。但是章敬康看得真切,霍地?fù)P臉閃身避開。秦飛立腳不穩(wěn),踉蹌了一下,向前仆倒。這時章敬康已經(jīng)站定腳跟,大喝一聲,右手五指拳曲,用盡全身之力猛向秦飛的背心一推。秦飛跌跌撞撞地栽倒在草地上,那個姿勢,正是狼狽不堪的所謂“狗吃屎”。

    然而他總算身手矯捷,忽地一個翻身,由仆俯轉(zhuǎn)為仰身。他用迅捷的手法,從褲腰帶上掏了一下,跟著“克嘞”一聲,一把亮晶晶的彈簧刀握在手中。

    章敬康正在錯愕,李幼文恰好在這時候蘇醒,她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凄厲呼喚:“秦飛,你不能殺人!”

    “哈哈哈哈!”秦飛又一陣尖銳刺耳的狂笑,兩腿一縮,他已經(jīng)蹲在地上,啪的一聲,重新恢復(fù)攻擊姿態(tài),彈簧刀像蛇舌般冒了出來,淡江夕陽,在刀身沐上一片紅光。

    李幼文又在驚駭欲絕地狂喊了:“敬康,小心哪!”

    秦飛的動作比她的喊聲更快。李幼文的話剛一出口,他已一躍站起,右手緊緊地握著刀柄,直向章敬康的胸前刺去。

    “啊呀!”李幼文發(fā)出一聲令人心膽俱裂的悲呼,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的力量,她的身體像一枚炮彈似的從地面反彈起來,一彈就彈到了秦飛和章敬康的中間。

    “哎喲!”

    一聲嬌呼,秦飛愣了一愣。章敬康心碎成片。李幼文的身體一陣搖晃,她擋住了秦飛鋒利的刀刃。秦飛鋒利的刀刃刺傷了她的右臂,鮮血從她的白毛衣里汩汩地溢流出來。

    “幼文!”章敬康悲慟萬分地大叫一聲,伸過雙手,準(zhǔn)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就在這生死不容發(fā)的時刻,秦飛看到了血,那鮮紅斑斕的血,那汩汩流出的血。血紅的天,血紅的淡江流水,血紅的李幼文,和那件血紅的白毛衣。他殘酷暴戾的本性在這一剎那間發(fā)揮到極限,他血脈僨張、心臟猛跳、激動得幾近瘋狂。他驟然一聲厲呼,右手一緊,刀尖朝向章敬康毫無防備的小腹猛力刺去!

    血的刺激,使秦飛陷入瘋狂,他把受了重創(chuàng)的章敬康當(dāng)作發(fā)泄狂癲的刀靶,他目眥盡裂,眼球上面密布著紅絲。他猛力地?fù)]舞手里的彈簧刀,刀尖涔涔地滴著熱血。他一刀,又一刀,再一刀,動作敏捷得簡直辨認(rèn)不清,每一刀都深深刺入章敬康柔軟的腹肌。

    “敬康!”李幼文迸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呼。

    死神攫去章敬康以前,他的神情是無比恚憤,無比英武,而且是無比莊嚴(yán)的。他猝不及防,連續(xù)挨了致命的三刀。他沒有呻吟,也沒有驚叫。他雙手仍然搭在李幼文的肩頭,三次猛刺,三度搖搖欲墜,鮮血從三道傷口噴涌如泉,濺滿了李幼文的半條灰裙。他的兩手開始漸漸地松弛,健壯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地痙攣??赡苁撬麙暝胍f什么,喉頭咯咯作響。他突地怒目奮眥,頸脖徐緩地右轉(zhuǎn),他轉(zhuǎn)向那個已經(jīng)在膽怯驚駭了的卑劣兇手,用深切憎恨嫌惡的目光,狠狠地瞪他一眼。

    火辣辣的目光穿刺進(jìn)秦飛的內(nèi)心,劇痛,留下一道永遠(yuǎn)無法磨滅的烙痕。

    甚至來不及再去深情覷看一下李幼文,章敬康身體一旋,忽地栽下河堤。轟然一聲巨響,水花四濺,他半截身子跌入紫波。河水浸滿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兩只充滿憎恨的眼睛,永遠(yuǎn)睜著。

    秦飛的意識逐漸清醒,他目瞪口呆,滿臉驚悸,整個身體僵如一塊頑石,他滑稽可笑地保持最后一次襲擊的姿態(tài),右手握刀,左手叉開,兩腿彎曲,肩背低傴。李幼文屈膝跪倒地面,雙手捂面地以額抵地,長發(fā)垂散在綠茵叢里,一陣晚風(fēng)吹來,拂織幾許光怪陸離的網(wǎng)罟。

    西天更趨陰暗,絳紫的晚霞鑲著濃黑的邊,意味著暗暗長夜即將來臨。蕭瑟秋風(fēng)低掠河面,漾起粼粼的濁波。濁波加重油濃漿,聚凝著斂動,斂動。斂動的濁波予章敬康最后一絲撫慰,輕揉他的長發(fā),于是長發(fā)披散開來,隨著濁波裊裊蕩漾。

    腹部的鮮血在汩汩地流,在一彎砂地旁,蜿蜒地流成一股鮮紅的涓涓細(xì)流。西門町的燦爛燈火倏然亮起,姹紫嫣紅射來隔巖,暮霞、晚霞,倒映得姹紫嫣紅,河水又呈濁暗,然而那股涓涓細(xì)流終于流向河面。淡江,有一縷淺紅。

    流水嗚咽,在為枉死的章敬康,流著不盡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