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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四

須體諒!”

    楊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著說:“好,好!我體諒,我體諒。你先說與我聽,可是巧云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點點頭。

    楊雄的眼睛都紅了,厲聲問道:“是哪個?”

    “海和尚!”

    “他!”楊雄眼睜得滾圓,緊盯著石秀看了半天,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聲音來,“兄弟,你可親眼得見?”

    “他們在屋里行事,我如何看得見?不過,事情千真萬確,只大哥在衙門里當番的日子,那賊禿就來了!”接下來,石秀將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發(fā)覺有人報曉,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蹤的經(jīng)過,細細說了給楊雄聽。

    楊雄一面聽,一面胸脯起伏,激動不已,那張臉煞白如紙。聽完了,站起身來,雙手交替著將骨節(jié)捏得如鍋里爆豆一般咯咯地響,口雖不言,卻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訴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還要瞞著?”

    “我不曉得?!笔銚u搖頭。

    “這都不去說他了?!睏钚蹖⒀鼛Ю找焕站o,“兄弟,你那匹馬,我還須用一用?!?/br>
    “大哥!”石秀問道,“你要到哪里去?”

    “還有哪里?自然是翠屏山,尋著這雙狗男女,一刀一個,然后提著頭去見知州相公自首!”楊雄深深吸了口氣,獰笑著說,“我成全他們,教他們到陰司里去做夫妻。”

    話未聽完,石秀已將顆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說,“捉jian捉雙,捉不住時,打草驚蛇,既不能報仇,又不能了事,讓人說一句:楊某人是草包,無用得緊!何苦?”

    “那——”楊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氣,“那便怎么處?莫非教我忍著?”

    “我旁觀的人,忍了好幾個月了,無非想籌個善策,大哥難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這話責備得楊雄不能不回過頭來想一想,覺得他的理駁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負,便強自按捺著那一口氣,坐下來手撫著胸:“好,你說好了?!?/br>
    “依我說,先等張中立他們回來,問明究竟,然后去尋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論如何了斷,總亦須有個布置。”石秀又說,“若是照大哥的辦法,提了刀去,見一個殺一個,這等顧前不顧后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碼海和尚的一條命,早就喪在我的手下了?!?/br>
    “我不懂什么叫顧前不顧后,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善策。既然你這等說,也不必等他們回來,就此刻進城去尋快活三?!?/br>
    “也好!我陪大哥進城?!?/br>
    “話須說在前面。”楊雄神色凜然地說,“你盡管跟快活三去商議,法子想不想在你們,聽不聽卻在我!”

    石秀明白,楊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設法拖延,勸他息事寧人,將口氣憋在那里難受,因而連連點頭:“大哥,請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條爽爽脆脆、干干凈凈、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計策。”

    “那也罷了!走吧?!?/br>
    于是兩人共騎,一直進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著店里派個小徒弟去尋快活三——他家住得不遠。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請便到。

    “王六!”楊雄吩咐,“多拿幾瓶酒,有熟食盡管切了來,一趟弄齊。不招呼不要來,我們有要緊事商議?!?/br>
    “是了!”王六答應著,飛快地搬來一桌子酒肴,然后將門簾放了下來,又關照伙計徒弟:“楊節(jié)級有緊急公事商議,不聽呼喚莫去窺探?!?/br>
    在小閣子里,快活三看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楊雄和石秀開口,便先問道:“可是楊節(jié)級有難斷的家務?”

    楊雄只指一指石秀:“你問他!”

    “你輸東道與張中立了。那賊禿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笔阃A艘幌抡f,“我大哥今日回家,鐵將軍把門。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著地喝了口酒,“你是說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見得?”

    “原說過要到福善寺還愿?!睏钚蹖⑺麆由砟翘欤稍扑f的話講了一遍。

    “事情看起來是絕無可疑的了?!笨旎钊嚷犕炅耸愫蜅钚鄣脑?,慢條斯理地說,“只不過投鼠忌器,節(jié)級還須忍耐!”

    “這叫什么話?”楊雄勃然變色,滿腹氣惱,無可發(fā)泄,倏地站起身來,“還是不與你們說的好,越說越氣。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認識這個字,還待你們來教導?”

    楊雄說著,大踏步搶到門口,掀開簾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躥上前,扯住了楊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懇請的語氣說道:“大哥,有話好商量?!?/br>
    “還商量什么?”楊雄扭回頭來冷笑,“多謝你們盛情,處處替我著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聲!”快活三厲聲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開的人,突然有些發(fā)怒的神色,不獨楊雄,連石秀都覺得令人凜然生畏。“大哥,”他說,“且先坐下來。王三哥見的事多,多有計較,你好歹等他說完!”

    這樣一硬一軟地一番強留,楊雄的氣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來,卻還是繃著臉,那樣子就像誰一開口,他便待迎頭痛駁似的。

    “我倒有個絕好的計較,就怕楊節(jié)級做不到;若做得到時,既解了恨,又顧了臉面,還要教那賊禿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難言,有冤難訴,便到閻王爺臺前也辯不清?!?/br>
    這后半段話,打入楊雄心坎,先就覺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對朋友最肯委曲調(diào)停,怕的是他故意說這么幾句快心的話,先讓他消一消氣,然后轉(zhuǎn)彎抹角歸結(jié)到“息事寧人”那句話上來,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卻是又驚又喜,能有這樣的辦法,真正求之不得?!爸皇桥罗k不到,哪有這等的妙計?”他問。

    “自然有。”快活三說,“只怕楊節(jié)級不肯聽我的話!”

    他要逼出楊雄的一句承諾。楊雄怕上當,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們兩個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擔保:“王三哥,你盡管說出來,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計行事?!?/br>
    “既如此,我便說。我這條計,亞賽陳平,強似蕭何,我再說一遍,照我這條計行事,既解了恨,又顧了臉面,還要叫那賊禿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難言,有冤難訴……”

    “好了,好了!”心癢難熬的楊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氣!果然亞賽陳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說,“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請快說吧。”

    “天機不可泄露,須防隔墻有耳。兩位過來!”

    于是楊雄、石秀一齊把頭湊了過去,聽快活三低聲密囑,聽到一半,楊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說完,他起身唱個肥喏:“真正賽陳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這等的絕計?!笔阌謫?,“迎兒如何?”

    “自然饒不得她!”楊雄毫不遲疑地說道,“要做便要做得干凈。”

    “無辜之人,實在于心不忍?!笔阒栏鷹钚壅f不通,轉(zhuǎn)臉向快活三求計,“王三哥,若能開脫了迎兒,此計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說,“三哥,你附耳過來?!?/br>
    只低聲說了兩句,石秀便即會意:“是!是!就這么,就這么!”

    “你到哪里去了?”楊雄氣鼓鼓地問,“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著到家熱湯熱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覺,誰知道鐵將軍把門,到晚都不見你回來,你到哪里去了?”

    “怨不得我!”巧云很謹慎地回答,“只當你還有幾日回來——我到福善寺還愿去了?!?/br>
    “不是說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賞了假來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鼻稍茖㈩A先編好的一套鬼話搬了出來,“從你走后第三日,又夢見爹,那神氣越發(fā)愁苦了,說陰間判官發(fā)怒,以前不還心愿猶有可說;如今有了機會,卻還不上緊還愿,可見心口不一!爹在夢中一再叮囑,切須早了他的心事。我驚醒了來,一夜不曾睡著,想起你說五六日便回來的話,只得焦心等著。等到第六日不見回來,當你公事麻煩,還有幾日勾當。爹在陰間受苦,你想想我心里是何滋味?為此,昨日一早,趕到福善寺,助了十兩銀子,為爹還了愿。半夜里起身,搶著燒了頭香,卻又念著你,急急趕了回來,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難道我倒不累?”

    楊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 “這等說時,倒是我錯怪你了?!?/br>
    若在平時,那婆娘便不會有好嘴臉給丈夫看,此時做賊心虛,情形就不同了。

    楊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臉上絲毫不露。晚來小別勝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云不甚起勁,楊雄也是意興闌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頓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到得云收雨散,越覺夫婦道苦,翻來覆去睡不著。

    巧云卻以昨夜參了一宵的歡喜禪,天亮從翠屏山趕了回來,如今又經(jīng)這番折騰,累得呼呼大睡。一覺醒來,但見帳外明晃晃一盞油燈,楊雄扶頭而坐,桌上放著一瓶酒,仿佛已喝了好些時候似的。

    光亮刺目,覺得不甚舒服,巧云便有些著惱?!罢鏆鈹?shù)!”她咕噥著,“睡得好好的,半夜里爬起來吃酒!”

    “哪里睡得著!”楊雄實在忍不住了,提前發(fā)作,“枕頭上有氣味?!?/br>
    巧云嚇一跳,倏地坐了起來,沉著聲音:“胡言亂語,什么氣味?”

    “光頭上的腦油臭?!?/br>
    單刀直入,一句話直刺到巧云心底。原是經(jīng)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覺得自己的那顆心亂蹦亂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驀然意會,這樣發(fā)愣不開口,豈不正應了“賊膽心虛”那句俗語?怎么可以!

    這樣一轉(zhuǎn)念間,便跳下床來吼道:“什么‘光頭上的腦油臭’?你放的什么狗臭屁?倒說清楚來!”

    “還要我說?”楊雄冷笑,“那賊禿,使個頭陀清早起來敲木魚!我在衙門當番聽不見,須有人聽得見!我問你,那是為什么?”

    “哪個知道他為什么?”巧云兀自嘴硬,只是聲音上的狠勁,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話了。

    “你當我睡在鼓里?那禿驢自道借地安營,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身氈馈粢瞬恢?,除非己莫為’,我與你實說了吧,我早就曉得了。一則天羅地網(wǎng)不曾安排妥帖,再則也為了家丑不可外揚。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丑也說不得了!”

    一聽這話,巧云那張利口,竟似鋸了嘴的葫蘆;兩條腿便似棉花店的彈弓,抖個不住。楊雄見此光景,無須再費口舌,將預先取來的一把現(xiàn)成的牛耳尖刀拔出來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風不動矗在那里。

    “你放心,我還不殺你,須先宰了海和尚那禿驢,好教他先在黃泉路上替你覓個住處。”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歸于無用。巧云見機,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不發(fā)一言,哀哀痛哭。

    這在快活三算計之中,楊雄便繞室彷徨,唉聲嘆氣,做出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萬般無奈的神情。巧云見此光景,便越發(fā)哭得傷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且問你句話,到底有這事沒有?你說!”

    “教我說什么?”巧云是有苦難言、異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嬌啼不止,一面斷斷續(xù)續(xù)為自己辯白。

    她說她是打水陸的那時節(jié)著了海和尚的道兒,一杯藥酒中失了身,及至醒來,痛悔萬狀,念著老爹,不敢尋死。海和尚卻以名節(jié)要挾。她怕丑事敗露,傷了楊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挾制。說罷放聲大哭。

    這一哭將迎兒哭醒了,走來窺探究竟,讓楊雄攆了回去。然后他長嘆一聲,坐下來怔怔地想了半天,開口問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為當時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楊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導,不但口舌上斗不過她,自己怕連轉(zhuǎn)圜都不會。就這樣,也還不敢造次,想一想說道:“你不甘心,難道我就甘心了?這口氣也須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饒你。就怕你戀著那賊禿——”

    一句話不曾完,巧云一頭撞向墻上,是受了絕大委屈、難用言語分辯、氣苦恨極不想再活的樣子。這條苦rou計,快活三也曾顧慮到,所以楊雄亦有防備,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賊禿。你依得我的辦法,明了你的心跡,也讓我出了氣,你我依然夫妻——”

    于是楊雄說了他的辦法。巧云覺得狠不下心來那么做,但這個難題做不到,足見得自己說的都是假話。轉(zhuǎn)念一想,且先脫卸眼前的災難再作道理,因而雖不開口,連連點頭。

    “說實話,這還是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辦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風聲想教那禿驢開溜,我兩個一起殺!再與你說句實話,福善寺周圍,我日夜安著人,海和尚狗賊插翅難飛?!?/br>
    這兩句話,說得巧云心驚rou跳,自己識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計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沒有報復的日子。

    于是,過了兩天,楊雄又說要公差外縣了——這一次是連巧云都知道的,為的是好替她安排個上翠屏山的機會。

    主婢二人,一輛“一輪明月”的羊角車,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時已近午,拜了佛,燒了香。海和尚已經(jīng)得到消息,著胡頭陀權(quán)充知客僧,將巧云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禪房,然后走到月洞門口望風,阻擋福善寺的和尚,連照山都不得入內(nèi)。

    “怎的今朝又來了?”海和尚又驚又喜地問。

    巧云先不答話,喚著迎兒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br>
    支使開了迎兒,兩個人在隱蔽的角落坐下。這時海和尚才發(fā)現(xiàn)她眉宇之間心事重重,頓時一驚,急急問道:“可是出了什么麻煩?”

    這一問提醒了巧云,知道海和尚膽小,不宜嚇著了他,便放緩了臉色答道:“麻煩的是,以后我不能常來了!”

    “怎么呢?”

    “如今是個好機會,只是自己要會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兩頭要出差?!鼻稍普f道,“苦的是一來一往,至少兩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虧得我早有算計,支吾了過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著他明天一早要回來,我稍坐一坐,就得趕回去?!?/br>
    聽這一說,海和尚越發(fā)著慌?!叭绾芜@等心急?!彼∷氖郑刂負u了幾下,“無論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顧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遠,天氣又熱起來了,且不說我辛苦,便迎兒口中不言,心里也在抱怨。罷,罷!”巧云一奪手站了起來,“我們的緣分盡了!”

    “好meimei!”海和尚著急地說,“你如何說得出這等絕情的話?”

    “不是我絕情,實在是為難,好好一件事,只為你不肯遷就,生生地弄壞了?!鼻稍朴终f,“你遷就我容易,我遷就你難!莫非你進城來一趟,就不可以?”

    這話在上次就問過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賺出門來,在他面前等于已寫了“服辯”,一進城泄露了行蹤,便有性命之憂。此時無奈,只得將當時經(jīng)過一一細訴。

    巧云入耳心驚,越發(fā)明白,楊雄的出差說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來上當?shù)娜μ?,也見得楊雄所說布下天羅地網(wǎng)的話只字不虛。

    這樣轉(zhuǎn)著念頭,更不敢不聽楊雄的囑咐,所以搖搖頭說:“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個窩窩囊囊無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么的,也知道癩狗扶不上墻,都不肯來管他的閑事;就管閑事,也須顧著他的面皮。你只悄悄地來,悄悄地去,薊州這么大座城,哪個看得到你?”

    “話是不錯。不過——想想實在——唉!教我——”

    他還吸著氣,咧著嘴,不知如何措辭時,巧云卻不耐煩了,霍地站起身來,尖尖的一只食指,戳到海和尚光頭上,咬牙切齒地說:“你比他還要窩囊!罷,罷,早散早好!”說著扭腰就走。

    “好meimei,好meimei!”海和尚拉著她軟語央求,“你莫生氣,好商量,好商量!”

    “沒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來也罷,不來也罷,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問道, “你說哪一天?”

    “還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話從頭細想一遍,明白她說的就是這一天——巧云是怕楊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與上次那樣鐵將軍把門,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與以前一般,起更赴約,四更辭去,楊雄不得這么早回家,便不礙了。

    “我聽你的話就是?!焙:蜕写鸬?, “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會時,你燒一炷香在那里?!?/br>
    這一說,巧云才回嗔作喜,說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比缓蟊銕е瓋?,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著她那裊裊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覺得一顆心癢得沒個搔爬處,坐下來定定神細想——想的是如何喬裝改扮,如何避過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當,才將胡頭陀喚了出來,取了二兩銀子,囑他去覓一身道袍、一方膏藥、一塊白布、一支竹竿,然后尋裁縫將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個時辰辦妥。

    “師父!”胡頭陀問道,“你這是做什么?”

    “我自有用處,你休多問?!?/br>
    “這——只怕一個時辰辦不妥?!?/br>
    “怎的?”

    “買辦東西現(xiàn)成,央求裁縫趕工,就要看人家的高興了?!?/br>
    “多加工錢就是!不過縫一縫邊,做兩個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闭f著,又加了一兩銀子。

    胡頭陀算了算,就這趟采辦,起碼可落一半的后手,于是連連答應:“只要師父不惜花費,有錢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錢可使鬼推磨”,不到一個時辰,各物備辦齊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濃墨等在那里,先取白布鋪平,濡著斗筆,寫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觀氣色?!?/br>
    胡頭陀幫著套上竹竿,做成一個布招,然后又幫著海和尚喬裝改扮,由釋而道,扮成一位道長。海和尚仔細檢點,毫無破綻,隨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進城,去踐巧云的密約。

    剛出寺門,就遇見照山。海和尚急忙舉起布招想擋住臉——弄些玄虛的本意,就是為了長布招易于遮掩。但此時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這等倉皇的舉動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師兄,海師兄!”他詫異地問,“如何做這等打扮?”

    這一問,教人無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間不假細思,胡言亂語地答道:“游戲人間!”

    這倒像是呂洞賓下凡的口吻,一個持戒的釋子,如何打這等的誑語?照山極為不滿,想起平日有人說起海和尚的行徑,以及太無老法師清理門戶的處置,自覺責無旁貸,難安緘默,便一把拉住他說:“海師兄,我有幾句話奉勸!”

    “等我回來再說?!?/br>
    “沒有去,哪里來的來?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說道,“海師兄,佛門清凈之地,薊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個個刻苦修行,到處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說什么‘游戲人間’,豈不罪過?”

    “那怕什么?大宋朝的和尚,與別的朝代不同。大相國寺有惠明和尚的‘燒豬院’,天臺山國清寺有‘蝦子和尚’,這都是得道高僧,不為世俗戒律所拘。師兄,你所見何淺?”

    “海師兄,”照山做獅子吼,“惠明和尚,‘蝦子和尚’,莫非也犯了yin戒?”

    海和尚勃然變色:“這叫什么話?我懶怠與你言語?!?/br>
    說完奪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內(nèi)心極其悔恨,自己做錯了事,不該因為耐不得清苦,惹這個為太無老和尚逐出山門的佛家敗類進門?!罢埞砣菀淄斯黼y”,不知如何才能與他割絕!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薊州已無他容身之地,一顆心只在紅羅帳里,撒開大步直奔薊州北門。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盡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靜的角落背燈而坐,吃酒吃飯,消磨到起更時分算賬起身,徑去踐約。

    到得潘家側(cè)門一看,果然如約插著三炷點燃了的線香,而且不待他動手來推,門就開了一半,掩映著迎兒那張圓圓的臉。

    “一清子”特別留心,明知別無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擠身而入。

    “快進去吧!”迎兒低聲說道,“等你半天了?!?/br>
    “你倒眼尖!我只當改了裝束,你認不得我。”

    “燒了灰也認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兒臉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過一個更次,巧云房內(nèi)陡聞異聲,就像往日殺豬,豬嘴被握緊了挨刀,掙扎著發(fā)出沉悶的低哼一般。接著房門砰然打開,“一清子”踉踉蹌蹌地奔了出來,手捂著嘴,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滲出。他既驚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變,楊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險地,必得速速離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滿嘴鮮血,血色殷紅,越襯得她臉白如紙。她張嘴往桌上一吐,接著不住干嘔。原是惹人惡心——這是天下多少婦女絕無僅有的經(jīng)驗——生生地將個男人的舌頭咬斷了。

    突然間屋瓦作響,只見窗外掛下一條繩索,索上溜下一個人來,巧云嚇得開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認出是石秀的徒弟張中立,不容她開口相問,銀光閃亮,一把戒刀遞了過來,正扎在左乳要害之處。

    一見血光,張中立不由得發(fā)抖,連拔刀的勁道都沒有了,只喊:“師父,師父!”

    他師父在迎兒那里。敲開門來,迎兒看石秀手里握著刀,嚇得幾乎將個燭臺摔掉,虧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聲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殺你?!?/br>
    “三郎,你——怎的這時候回家來?”

    聽得“回家來”三個字,益見得她倒是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發(fā)軟了?!坝瓋?,”他問,“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聽見了什么新聞,只作不知,只作從不認識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過日子?!?/br>
    “三郎!”迎兒的牙齒捉對兒打戰(zhàn),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不懂你的話?!?/br>
    “咳!我沒有工夫跟你細說,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兒越發(fā)驚恐,“我、我沒有地方逃。”

    石秀嘆口氣,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個主意。“真叫人著急!也罷,你收拾收拾緊要東西,在這里等著!”他又加了一句,“千萬莫出房門?!?/br>
    說完趕到巧云臥房里,只見楊雄正在料理尸首:本來只穿一件褻衣,此時被披了件夾襖在身上,那把戒刀仍舊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樣東西,就是被她咬斷了的“一清子”的一塊舌尖。

    “怎么樣?”楊雄問道,“那丫頭呢?”

    “無處可逃?!笔銚u搖頭。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笔憧粗鴱堉辛?,“你帶迎兒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遠些。你我緣分未盡,只要有了你的消息,萬水千山,我一定趕了去與你相聚。”

    “這個主意使得?!睏钚圻B連點頭,向張中立唱了個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說不定案子有發(fā)作的一天,連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帶了迎兒走吧!我問過這個賤人,迎兒雖上了賊船,身子倒是干凈的?!?/br>
    “就是這樣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將張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兒房里,只見她倒是理好了一個小包裹,坐在燈下發(fā)愣,一見石秀以外還有個張中立,越發(fā)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兒,”石秀問道,“你見過他沒有?”

    “見過。”

    “見過就好。你跟著他走,嫁雞隨雞,盡你做賢妻的道理——”

    “三郎!”迎兒大聲打斷,“你待怎說?”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來,“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兒連連倒退,雙手亂搖,“我依三郎的話就是?!?/br>
    “這才對!”石秀收起刀說,“你們馬上就走,路上當心。臨走以前先須做件事,取一雙鞋放在后面井欄邊,再拋件衣服下去?!?/br>
    迎兒不明究竟,張中立卻明白,是故布投井自盡的疑陣,于是不由分說,取了她的一雙舊鞋、一件布襖,拉著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楊雄那里,取了一包銀子,塞到張中立手里,說一句,“累了你!后會有期!”然后從他手里接過迎兒的繡鞋布襖,還順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邊布好了疑陣,還要在墻邊做一番手腳:那根帶著鉤子的長索移到了墻外,往上一拋,讓鉤子在墻頭上鉤住。湊巧的還有“一清子”那個“云游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正好移了來拋在墻邊。

    “血跡抹干凈了?”石秀問。

    “抹干凈了?!?/br>
    “可還有忘懷的事?”

    “沒有了。”楊雄答道, “只待明天報案了?!?/br>
    “那么,大哥趕快走吧!”石秀又說,“明日我在縣前茶店聽消息?!?/br>
    “好!你千萬在那里?!?/br>
    說完,相將遮遮掩掩地從人家檐下溜過,出了巷子,一個往東,一個往西。楊雄到金線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廟,閑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楊雄回來,便為人發(fā)覺潘家出了命案,當時通知地保。地保趕到縣衙門里,一面報案,一面來尋楊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氣急敗壞地問道,“楊節(jié)級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誰把個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話,卻懶洋洋地問道:“你問他做甚?”

    “楊節(jié)級府上出了命案了!”

    這真是語驚四座,滿屋的人無不矚目,有個人一把拉住地保問道:“死的是哪個?”

    “自然是楊節(jié)級的娘子。”

    “一個兩個?”

    那地保是老實人,平日也不大打聽街坊的事,也不曾聽說過海和尚的風言風語,所以聽得這一問,便即答道:“殺是殺了一個,還有一個投了井了?!?/br>
    “怎知道投了井?”

    “有雙繡鞋在井邊。”

    “奇怪??!”那人看著同事說, “和尚穿繡鞋!”

    “什么和尚穿繡鞋?”地保說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兒?!?/br>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個人還待講海和尚與巧云的流言,另有個人重重地咳嗽一聲,先提警告,然后高聲說道:“楊節(jié)級來了,楊節(jié)級來了!”

    于是那地保搶步迎了出去,攔頭便說:“大事不好!楊節(jié)級,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楊雄是早就預備好了的,聽地保說完,先是一愣,然后掉頭就跑,做出那種迫不及待要去看個明白的樣子?!昂昧?!閑話少說,”刑房當值的錢書辦吩咐地保,“你這就算報了案了,趕快回去預備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驗?!?/br>
    “曉得了!”

    等地保一走,錢書辦便到后堂稟報。州縣官最怕無頭命案,一聽案情,不由得更皺起了眉?!跋囹炘谄浯?,緝兇要緊?!彼麊枺皸钚勰??”

    “他趕回去了?!?/br>
    “快快通知捕快查緝?!敝菡酒鹕韥?,“傳轎!馬上去驗尸?!?/br>
    于是傳齊轎車馬快仵作,因為是驗女尸,又傳了一名穩(wěn)婆,撇著大腳丫子,跟著轎子后頭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殺豬場的菜園里設下公案??礋狒[的百姓擠滿了那條死巷子。知州鳴鑼喝道而來,轎子竟進不去——他倒是位寬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轎,由一把紅羅傘罩護著,慢慢走了去。

    走到門口,苦主楊雄跪接,不知他哪里借來一副急淚,愁眉苦臉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來,起來!我自然要替你緝兇,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驗了再說。”

    為的是女尸,只由苦主陪著仵作與穩(wěn)婆在巧云臥房內(nèi)相驗。驗完了,仵作高聲稟報:“驗得女尸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傷口寬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別無傷痕??谥杏醒?,并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么?”知州著仵作用白碟子托著一塊血污淋漓如豬肝般的臟東西送上公案,又嫌惡,又驚異,大聲問道,“怎的女尸口中有一段舌尖?”

    “啟稟知州相公,”錢書辦在一旁說道,“案情甚明,是一個看相的,用鐵鉤扎住墻頭爬到里面,意圖強暴。楊潘氏咬舌拒jian,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殺死了楊潘氏。”

    “何以見得是個看相的?”

    “現(xiàn)有幌子在此?!卞X書辦從捕快頭腦李四手里接過布招與帶鉤的繩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們知道有這個看相的沒有?”

    “沒有聽說過,不知是哪里云游來的?”

    “噢!”知州又問,“可曾成jian?”

    “回知州相公的話,”穩(wěn)婆答道,“未曾成jian?!?/br>
    “好,好!”知州相公看著楊雄說,“你妻子拒jian不從,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貞烈,著實可敬。本知州職司教化,自當風勸,一定緝捕真兇,以安貞魂。那時候還要專章奏報朝廷,建坊旌表?!?/br>
    “是!”楊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態(tài),磕個頭說,“若得知州相公做主,為小的妻子報仇,不埋沒她一番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歿俱感!”

    “我且問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還有什么人?”

    “還有個使女,名喚迎兒。”

    “這迎兒在哪里,傳來問話?!?/br>
    “回知州相公的話,閻王爺傳了去了?!卞X書辦說,“井邊有雙繡鞋,井中飄著一件女衣,那迎兒是投了井了!”

    “尸首呢?”

    “正在打撈?!?/br>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皺了眉:“照此說來是兩條人命?”

    “是!”錢書辦答道,“雖是兩條人命,兇手只有一個,只要尋著‘一清子’,真相自白?!?/br>
    “說得不錯!作速緝拿‘一清子’?!?/br>
    “是!”錢書辦又說,“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來,因為他的舌頭被咬斷了,見不得人,說不得話,自然藏而不露,這樣緝兇就難了,除非懸下花紅賞格。”

    “說得也不錯,懸賞花紅五十兩。若是窩藏真兇,知情不報,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邊荒。你回衙門,作速照我的話擬好告示,多多刷印,四鄉(xiāng)城鎮(zhèn)遍處實貼,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這‘一清子’舌頭斷了,少不得去看醫(yī)生。著李四多多派人,到傷科醫(yī)生那里逐一查問,可曾見有這樣一個人?!?/br>
    就在這時候,皂隸來報淘井打撈,并無尸首。這便成了疑案。有人說這口井怕是個“海眼”,迎兒的尸體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說,是兇手故作疑兵之計,其實是把迎兒拐跑了。由此推測,多半是迎兒合謀,作了內(nèi)應。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說,便將楊雄傳來問道:“你妻子的那個使女,今年多大?”

    “約莫十六?!?/br>
    “平日為人如何?”知州說道,“十六歲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輕狂樣兒?”

    楊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兒,才可保得張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稟相公,拙荊的那個使女,性情方正,為人穩(wěn)重,無事從不出大門一步?!?/br>
    “這就怪了!莫非真?zhèn)€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后腦頭皮,想了一會兒說,“反正都著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緝捕?!?/br>
    堂下齊聲答應,分頭辦事,一面去訪全城傷科醫(yī)生,一面刷印懸賞榜文在十字街頭、城廂外、人煙稠密的交通要沖,滿漿實貼,頓時轟動了薊州,家家戶戶都在談論著這件新聞。

    事情也巧,榜文剛剛貼出,照山進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簾,大吃一驚;按捺著一顆跳蕩不定的心,細細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這等沒天理的事。但驚懼之余,也不免納悶,聽說潘巧云與他打得火熱,暗來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頭來。

    嗐!照山自責:真相未明,怎好吃準了海和尚是兇手。此事不難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頭便知!

    主意打定,城里的事也丟下不辦了,翻身回山,一直來尋海和尚。踏進院子,只見胡頭陀慌慌張張從屋里奔出來,攔住他問:“方丈,你老何事?”

    “尋你師父說話。”

    “我?guī)煾覆×?,剛剛睡著,方丈有話,回頭我說與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說著便往里走,胡頭陀攔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從城門逃出來的,此時只好照胡頭陀的話,故意裝睡。然而面如金紙,口角隱隱有血痕滲出,看看床前幾上有幾包藥粉,封皮上隱隱有“傷科”二字。照此看來,事情是再無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和尚,心里在說: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時候,教我撞著,變成“知情”,不可“不報”。唉!當時聽我一句善言相勸,何致自惹殺身之禍?

    當時便密囑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兇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騾趕到城里,一直到縣衙門來報案。

    那時候正是皂隸訪著一名外號“孫一帖”的傷科醫(yī)生,說是前一天三更剛過,有人敲門求醫(yī),是個道士打扮,因為舌頭斷了,說話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誰,亦不知因何舌斷。孫一帖替他止血配藥,弄了一個更次才得了事,臨走時那道士酬謝了五兩一錠銀子。不敢隱瞞,特將銀子呈堂。

    這便坐實了兇手確是“一清子”。如今又聽照山報案,知州又驚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義!”他喊,“來啊,庫里發(fā)五十兩銀子花紅!”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著問訊說,“貧僧不敢領賞,朝廷的法度,人人該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體察實情,佛門敗類,只有海和尚一個?!?/br>
    “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與你等一干素重清規(guī)的和尚全無交涉?!敝萦终f,“為防兇手潛逃,此刻便須逮捕,煩你引路。”

    “老朱!”胡頭陀嗔那在寺前賣厚樸湯的,“做生意只顧做生意,為何眼睛老望著行人?你看湯水潑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賠笑,自嘲,“我也是財迷心竅,若是祖上有德,發(fā)現(xiàn)了那個什么‘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筆小財好發(fā)?!?/br>
    胡頭陀心中一驚?!笆裁础磺遄印??”他問,“何以一見生財?”

    “咦!這么滿薊州沸沸揚揚的新聞,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說與我聽聽!”

    “那‘一清子’是殺人的兇手,殺了管牢的楊節(jié)級的娘子。到處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話還不曾完,只聽“倉啷”一聲,胡頭陀手中的湯碗,掉落在地,摔成數(shù)片。他倒也有急智?!澳愕耐牒没?!”他問, “值幾文錢?我賠你。”

    “老主顧,哪個要你賠!你再買一碗吃就是?!?/br>
    胡頭陀一面吃厚樸湯,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將官里去,自己也脫不得干系,不如救他一救。

    轉(zhuǎn)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結(jié)伴同逃,拒之不可;帶他一起走,卻是個絕大的累贅。受命報曉本無大罪,這一來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于是胡頭陀打定了私自潛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處。正好他睡著在那里,胡頭陀別樣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懷中,溜之大吉。

    須臾,照山帶領公人到達,甕中捉鱉,手到擒來。海和尚苦于開不得口,只將一雙眼睛閉了,任憑帶到堂上。

    “你如何逼jian不遂,殺了楊潘氏?”知州拍著驚堂木喝道,“說!”

    海和尚大驚失色,一雙眼睜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頭呢?”

    真正應了快活三的話,海和尚有口難言,有冤難訴:嘴里少了的一段舌頭,卻在巧云口中發(fā)現(xiàn),又有那個“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觀氣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傷科醫(yī)生那兩個證人,就是能說話也分辯不清了。

    “還有,”知州問道,“你將潘家的使女拐到哪里去了?”

    海和尚大搖其頭,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說些什么,只看樣子是不肯承認。

    “啟稟知州相公,海和尚沒有舌頭,不能說話,給他紙筆,叫他招供吧!”

    “說得有理!”知州點頭,“叫他自寫供狀?!?/br>
    于是暗中受了楊雄囑托的錢書辦,提出警告:“海和尚,鐵證如山,你一條命總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實招供,省得受刑,皮rou吃苦。那迎兒想來也不肯從你,被你殺害了。你須細細思量,害一條命是死罪,害兩條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雙淚交流,仆倒在地,提筆寫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彌陀佛!”

    朝廷的文書到了,“故殺論死”,定了斬罪。行刑的那天,楊雄托病,命他新收的一個劊子手徒弟開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斬訖收尸,歸照山料理。逐出山門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門坐化的儀禮,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場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蘇學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獄:

    汝一念起,業(yè)火熾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